靠近些的富人随即掏出碎银或铜钱投掷上台,伴随着几声喝彩,更多的人开始慷慨地打赏。
班主站在一旁,脸上堆满了贪婪的笑容,不时拍手煽动气氛:“各位看得过瘾吧!再多捧个场,还有更厉害的表演!”他向台下伸出手,眼神紧盯着投来的铜板,笑得更加谄媚。
女巨人将两块厚重的磨盘用一根铁棍串在一起,略显费劲地举了起来。她满脸通红,目光空洞而麻木。她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台上几盏灯火,步伐沉重,每一步都让台板微微震颤。周围的观众瞪大了眼睛,有人不禁退后几步,低声惊呼议论,目光中夹杂着畏惧与惊叹。
瑾年用手捂着脸,从指缝里偷偷地往外看着,台上那位魁梧的女巨人每做出一个动作,她便吓得将脸埋进叶斯年的肩膀。青枝也在一旁攥紧她的手臂。
女巨人缓缓走到舞台中央,旁边的几个杂耍演员立刻围上来,衬得她的身影越发高大。只见她弯腰,双手轻而易举地抬起一根粗重的铁杆,几名杂耍演员迅速攀爬上去,分布在铁杆两侧,形成了一道悬空的“人墙”。观众席中发出一阵惊叹,几乎屏息注视着她的动作。
随后,她将铁杆缓缓放下,几个杂耍演员一跃而下,敏捷地翻滚落地,和观众开着玩笑,引得台下爆发出阵阵笑声。就在大家的视线集中在其他表演者身上时,女巨人又默默地抬起磨盘,没有一丝犹豫。她眼神空洞地咧开一个笑。围观的看客们掌声雷动。
叶斯年不忍看这场表演。她仿佛看到无数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女性,她们带着锁拷,她们被凝视、被贩卖、被使用......
她想起了叶思楠所在世界的历史上那位黑人女性——萨拉·巴特曼。19世纪初,萨拉因臀部丰硕,被商人从南非部落贩卖到巴黎,成为马戏团的一件“展品”。她被迫穿着裸露的服装供人观看、嘲弄,在屈辱中度过短暂的一生,26岁便因病去世。然而,即使死后,她的身体仍被男性科学家亵玩解剖,制成标本展览200多年。
为何无论身处哪个世界、哪个年代,女性总是如此轻易沦为被凝视的客体?她们的价值被他者的目光定义,逐渐沦为附属品与所有物。从艺术到文学,从社会生活到家庭结构,女性的形象总是被观看、被期待、被规范,而她们自己的声音与真实需求,却被漠视甚至压制,直到她们的需求被重塑为家庭和社会的需求。
即使在女权主义声浪渐涨的现代社会,女性仍未真正享有平等的地位。有些女性甚至主动裹紧“旧时代的小脚”。叶思楠自以为独立、不媚男,可是她依然深陷名为女性的泥沼。她的一生如同一件工具,既为社会所消耗,也为家庭所剥削。这工具甚至学会了自我麻痹,用所谓的励志鸡汤安慰自己,勤勤恳恳学习,兢兢业业工作,始终对家人抱着无谓的亲情期待。
她为公司效力十年,在适婚年龄被无情裁掉。理由无比直白:同样的能力与资历,公司肯定会优先留用男性。她若想留下,不仅需付出数倍的努力,还需以“不婚不育”为代价。这合理吗?
家庭对她的剥削尤为赤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类被奉为“自古以来”的传统,成了家人占据道德制高点的依仗,将她的个人意志无情抹杀。
温婉、贤惠、持家,这些对女性的规训,跨越了数千年的历史长河,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偏见。稍有越界,便被视为异类或叛逆,随之而来的便是规训与审判。延续千年的性别结构,将女性的独立意志锁定在狭小的空间内。她们若要争取自我,便必须直面诸多男性根本无需面对的束缚与阻力。
从萨拉·巴特曼到女巨人,从叶思楠到无数挣扎的女性,她终于明白,这不仅仅是某个体的不幸,而是千百年固化的男性社会结构形成的阴影,而这片阴影还将伴随此间女子千年。
台上的表演已然落幕,台下的看客纷纷将赏钱抛向舞台,喧嚣热闹一片。而叶斯年却已无心观赏,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她想起传闻中关羽以神力闻名,曾徒手举起磨盘,后来得青龙偃月刀与赤兔马相助,终成一代武圣。而眼前这位女巨人,同样天赋异禀,拥有惊人的力量,却只能沦为戏班敛财的工具。若她是男子,这般天赋或许早已让她驰骋沙场,封侯拜将。
“大沅盛世?”叶斯年脑海中浮现出太子的话。若女子的悲剧还将延续千年,这盛世不要也罢!
叶斯年强压心头的愤怒,等到表演结束,低声吩咐兰芝送瑾年先回府,自己则悄悄找到戏班子的班主。
班主见她气质不凡,立刻堆起一副精明的笑容,态度虽恭敬,眼中却满是精打细算的光。他笑得满面春风:“这位娘子,可有何吩咐?”
叶斯年冷冷开口:“那位‘女巨人’,开个价吧。”
班主微微一愣,旋即掩去脸上的惊讶,假装矜持地笑道:“娘子,这人可不便宜!她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从其他戏班子买来的,刚演了几场就引得全城轰动啊。这是我的摇钱树,若要赎她,得出个好价钱啊!”
听到他们如此将人买来卖去,叶斯年已是怒火中烧,忍着怒意说道:“你真以为她能支撑几年?每日这般磨损,她的身体早晚会撑不住。再者,她要表演力气活,就得吃饱饭,光是供她吃饭,怕也不是小数目了吧?”
这时,女巨人正好经过,被戏班子的伙计上了手铐脚镣。她似乎听到了叶斯年的话,抬头看了一眼,目光依旧空洞麻木,仿佛眼前之人也不过是寻常的买家。
“我看她身子有些颤抖了,等她撑不住了,赔本的是你。少废话,开价。”叶斯年冷冷说道。
“五百两!”班主脸上再无笑意,声音冷了几分。
“明日午时之前,我来找你。”叶斯年懒得再与他周旋,直接转身离开。叶绍给的银票她没带在身上,但她想着,叶绍的钱总归是不如太子的来得容易,便决定明早拿着令牌去浮生堂取银票。
她心中已有决定,接受太子的邀请,去当这个太子妃。她要先走上高位,拿到话语权,去撕碎这男性书写的历史强加在女性身上又臭又长的裹脚布!
青枝察觉到她的情绪,紧跟在她身后,忍不住低声问:“您为何要花这么多银两赎下这位女巨人?虽说她确实可怜的……”
“去他的大沅盛世,我要女子的盛世!”
“是!郡主……”
青枝愣愣地伫立在原地。瑶川的风带着微微的水汽,吹得她不由打了个冷颤。她回头望了一眼低垂着头的女巨人,她的双肩微微塌下,目光空洞,失去了聚焦,任凭散乱的发丝遮住了半张脸。那副高大魁梧的身躯,透出一股丧失了生气的沮丧,像是一座孤寂的山峰,屹立在原地,了无生机。
而前方,她的郡主大步流星地走着,衣袂轻扬,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她怔怔地望着,仿佛看到那个隐忍度日的娘子,在另一世里自在如风、披荆斩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