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任一个患有高血压性心脏病且刚出院不久的病人连续任性妄为了几天的结果,即是新婚当夜他就发起了高烧。病人自己对此振振有辞,只肯打趣说是结婚证领到了手,他的体温也一同被喜气冲上了头脑;他不肯承认的则是,像他这样体质欠佳的人连着在风雪里吹了数个来回,能拖到两人喝完交杯酒才开始发烧已经是免疫系统对他的“厚爱”。阮静秋醒得比他早,这阵子守在他身边,她习惯了夜里睡觉时也留半分警醒,一感觉他身上热得很异常,就立刻坐了起来。家中的应急药品、血压计、听诊器等早已由她准备齐全,她仔细量了一番又听了一圈,确认暂无外出求医的必要,这才勉强放弃立即出门去借车子的打算,但坚持用两床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粽子状的物体,配合退烧药等着发汗。
围绕他张罗一番之后,她更没有心思躺着了,就坐在床边,两眼瞧着炉子上正熬煮的姜汤,半是思考半是出神。廖耀湘被她严丝合缝地包围在两床被子之间,且她打包的技艺和缝合包扎一样高超,他试了又试,竟不能从中抽出一条胳膊来。但她此刻背对他坐着,他一时又拿不准她在想什么,只怕她是在和自己生闷气,于是蚕蛹般向她那一侧拱了拱,以一些隔着被子的肢体接触引起她的关注。
阮静秋果然回过头:“嗯?”
廖耀湘眯着眼睛瞧她,他睡前摘了眼镜,夜间醒来时又烧得迷迷糊糊,是以这副于他的视力至关紧要的物件此刻还摆在离他一臂之遥的火炕另一头。他拿不回眼镜,就只得如此眯着眼瞧了又瞧、看了又看,可又不敢立即作出结论。这正是人最困乏的一个时间点,阮静秋看他眯着眼睛瞧来瞧去的模样,比白天多花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于是哭笑不得地探身往一旁摸来眼镜,十分体贴周到地给他戴上了。她好笑道:“你光盯着我看,怎么一个字也不说?”
廖耀湘总算将她的表情看清了一些,但仍不很放心,叹道:“唉,我还有什么可说?粉饰太平也好、插科打诨也罢,都免不了要惹你生气的。思来想去,唯有缄默不语,才有可能获得你一点怜悯了。”
听他说得十分可怜,阮静秋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怀疑高烧已经不可避免地对他的脑神经产生了一些糟糕的影响。但他额间和脖颈此刻都正冒着热汗,触及的温度比方才已经退了些许,无论如何不该是个烧糊涂了的状况。她想了想,叹着气抽回手道:“我没有生气。”——刚察觉他发烧的时候是有一点儿,后来忙着照顾,又是担心又是心疼,那点生不生气的,早被抛到脑后去了。
廖耀湘起先还笑眯眯地:“我知道,你一向不舍得和我生气的。”而后又立刻不笑了,语调变得惆怅:“我只是忽然想到,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这里不好、那里也坏,好容易娶了婆娘回家,倒像压榨你做苦力来了!”
他说着话,额头上的汗珠越发热烈地涌动着,顺着他的额角和眉心往下流。阮静秋看他情绪有点低落,一时也不敢起身去投毛巾,只得边用袖口给他擦着汗边安慰道:“没有的事。也是我粗心大意,出院时主治大夫叮嘱过,要你至少静养到开了春,等天暖一些的时候再出门走动,避免吹风受凉。我原想着有公共汽车坐,来往县城几趟应当还好,现在看来,我就该坚决一点把你摁在炕上,至于领不领证的,管他呢。”
听她这样说,廖耀湘立刻瞪起眼睛道:“管,怎么不管!这个证是一定要领、马上要领的,不能往后拖。从前因为我的缘故,已害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现在我出来了,总算可以和寻常人一样领证办手续,那还等什么?就算再来一回,再发一通烧,这个证也非领不可!”
阮静秋于是不说话了,抿着嘴唇也回望他。两个人神情严肃地对视了片刻,她忽然“扑哧”一声笑开了怀,弯腰凑近他说:“你哪里老?你刚才说话的样子,跟书记家里那个小娃娃一模一样!”
廖耀湘一愣,也跟着她笑了:“是吗?”
阮静秋笑着说:“等天暖一些,我带她到家里玩,你一看就知道。”
气氛缓和,她总算抽出空当去投了条毛巾,并倒了杯姜汤远远放在一旁晾着。廖耀湘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到事事要她照料的地步,但更不想为此再和她争执,索性由着她去。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是,给他擦汗的同时,她总算大发善心拆开了这个严严实实的粽子包,让他的手脚有了自由活动的余地。发过一场烧又出了一身汗,他身上此时热乎乎的,相比之下,她的手掌似乎显得有些凉。等她大体上忙完,将物件规整完毕,他就伸长了脖子远远唤她。
阮静秋背向着他应了声,问:“怎么了?”
廖耀湘说:“你过来,过来说。”
阮静秋放下毛巾,回到他身边坐下。他又向她招手:“近一点。”
尽管十分疑惑,但阮静秋仍然保持以往作为他下属遵照执行命令的习惯,乖乖地俯身凑到了他面前。哪知他什么也不说,两条胳膊忽然伸向她,而后竟一把将她拖进了被窝里。她吓了一跳,忙推着他说:“快别闹,你刚退烧呢。”
廖耀湘搂着她笑道:“两床被子都在我身上,我看你冻得手冰凉,才叫你钻进来暖一暖。”又打趣她:“你想到哪儿去了?”
答案自然是说不出口的,阮静秋只得轻飘飘地怒捶他一记:“瞎搞,我差点大叫一声,大半夜的再把邻居们都招来。”只是两床被子外加一个怀抱确实相当暖和,显得她的抱怨也不那么像抱怨。廖耀湘接着说:“看来,抵抗力下降,也有缺乏体育锻炼的缘故。我小的时候,每天都要往村后的山坡跑一个来回,要是功课不太忙,就早晚各跑一个来回。跑完回家洗衣服,一宿时间晾干,转天早上再接着穿。”
阮静秋思考了一下这个流程,感到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晚上回家洗衣服晾干,早上再接着穿……那你夜里睡觉的时候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