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其乐融融的家宴,结果竟是被易吟先的一句无心之语所打破的。
宋希濂中年丧妻,如今的这位小易夫人是功德林毕业后组织上介绍给他的,两人诗词歌赋、天文地理,谈得十分投缘,于是顺理成章喜结连理。只不过,宋希濂显然没有给这位续弦妻子特意讲过他这些同为黄埔嫡系的同僚学弟们的家事人情,更不要提他那时先后驻扎在华中和西南,只对杜聿明、邱清泉、廖耀湘等人在东北和华东的境况有纸面上的了解。易吟先随他在四合院居住了近两年,偶尔听他们提一两句廖耀湘,又是第一回见到阮静秋和他一同出现,本就对这二人有些自然而然的好奇,兴致正浓时,看着阮静秋和郑庭笈的孩子们及沈醉的女儿美娟热闹地说笑,便也打趣似的问:“小张这么喜欢孩子,怎么还不抓紧要一个?”
女眷们之间讨论要孩子或养孩子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十分普遍又安全的话题,她原想着话匣子打开,再不熟的人也可由此聊得熟络起来。谁曾想这话一出口,整张桌子竟然忽地静下来了,孩子们起先还说着什么,看见大人们齐齐不语,于是也都茫然地闭紧了嘴巴。
在场诸人心思各异——曹秀清早在阮静秋到上海养病时就曾从请来的大夫那里听说过她的状况,故而第一个反应过来,眼神复杂地向桌对面望去;杜聿明虽不知晓细节,但看妻子的神态不对,一时也皱起眉头;沈醉则快速地回忆了一番保密局在东北与华东的人事变动,结合他曾听闻的关于滕骥的一些传言,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一桌人只剩郑庭笈夫妇仍在状况外,宋希濂固然不了解内情,但见得氛围尴尬,连忙在桌下拍了拍妻子的手。
“随缘、随缘!”他打个圆场,又拍一拍一旁仍昏昏欲睡的廖耀湘,“这事也得老廖努力才行!”
廖耀湘醉得迷迷糊糊,被他连拍了几下,这才半梦半醒似的睁开一只眼睛,也不知究竟听没听懂他的话,含混地应道:“努力、努力……”
众人都笑起来。阮静秋也回过神,接着他的话尾笑道:“是应该抓紧要一个!”
入了夜,众人各回各家,廖耀湘酒还未醒,曹秀清于是坚持留两人在家里过夜,还特地腾出了一间卧室给他俩。她留杜聿明在屋里照看,借口收拾洗刷,将阮静秋叫到院子里,低声对她说:“小易没有恶意,只是心直口快,你别放在心上。”
阮静秋从她手里接过碗筷:“没有的事。反倒是我一时发愣忘了回答,害得大家气氛尴尬。”
曹秀清仔细瞧瞧她的神情,见她确实不像受伤的模样,这才笑道:“建楚也真是的,一顿饭没吃两口,余下的时间都睡过去了。这话原是该冲他来的,偏巧叫他躲了个清闲。”
阮静秋叹口气,苦笑道:“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喝成这样过。来之前接到杜先生的电话,我就看他样子很激动,这顿酒对他是消愁来的。”她又握住曹秀清的手臂,说:“他是顾念着我的感受,所以憋了一整晚,宁可把自己喝得醉倒过去,也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口。可是,就算他不问,我也是一定要问的——曹大姐,你在美国见到伯溶姐和定一了吗?他们过得怎么样?”
曹秀清也握住她的手:“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她也叹了口气:“就算是还好吧。我见过他们两次,平时也通过几封书信。离开大陆以后,家眷们的日子都不算好过,幸好有定一在美国落住脚,这才想法将她一并接过去照顾。她如今信基督,我看定一话里的意思,应当是很虔诚的,这样也好。”
阮静秋哽了哽,说不出话来——曹秀清显然是有意淡化了其中种种的困苦,以免她听了太难过愧疚。但仅从这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也可看出,母子俩从大陆到台湾,又从台湾到美国,这一路辗转该有多么波折艰辛,甚至到了使黄伯溶不得不寻找另一种精神寄托才能聊以慰藉的地步。她又张了张嘴,半晌才挤出一句话:“……都是我的不好,我就该劝他们留下来的。”
曹秀清忙劝解道:“是造化弄人,别往自己身上揽过错。定一说建楚曾来信询问他们能不能再结婚的事情,我想起光亭和我提过的一些事,大约就猜到那个人是你。而你大概也不知道,建楚之前还从光亭这里辗转给他们带了句口信,大概意思是让他们留在美国,暂时不要回来。”
阮静秋愕然道:“他从没和我说过这个。为什么?”——继而想道,他显然不能像自己那样知晓将来要发生的事,那就只能是纯粹地从感情上在为她考量了。她心里正为此而翻江倒海、惊涛骇浪,杜聿明偏又赶在这时候从屋里出来,对两人打了个手势:“抱歉,我不是有意偷听。”
曹秀清问他:“你不是守在屋里,怎么又出来了?”
杜聿明解释道:“建楚睡着了,不要紧。我只是无意间听到你们的话,想起有一件事要告诉小秋。”他随即转向阮静秋,说:“这件事他应该也没有告诉你。六一年底,他从功德林出来的第一天,就来家里向我要过你的地址。我看他匆忙的样子,应该是当天就赶去了大兴找你。”见阮静秋一脸茫然,他追问了一句:“看来,你们当时没有见面?”
阮静秋茫然地摇头。
杜聿明叹道:“照理说,他本可以踏实在崇内旅馆住几天,等新年后去了公社插队再见你。那天桂庭也在,我们两个亲耳听见他说要娶你的时候,多少吃了一惊。但我看他一刻也等不及,就知道他把这事看得很认真、很重要,要是不把地址给他,他只怕就要翻遍北京城四处找你了。我想,无论他是否告诉你内情,这样的心意都是不掺假的。许多事并非人力所能及,眼下更重要的是你们已经走到了一起。过好当前的每一天,或许对分别的人也是一种安慰。”
阮静秋“嗯”一声,再要说什么话,眼泪已经扑簌簌地落下来了。
曹秀清边说着“我和小秋还有私房话讲”边把杜聿明推进屋里,后者倒也没反驳,只是看着她俩摇摇头叹了口气。她接着又凑到她耳边,悄悄说:“要孩子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阮静秋擦了擦眼泪,摇头道:“也只能想想而已。当年上海和徐州的大夫都说过不能生了,后来我又得过布病。要是能有,结婚到现在这么久早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