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以为那滴汗是颗泪,周放果断向易无忧表示了投降,他虽然言语上风流倜傥,实际行为却颇有几分吃软不吃硬的优柔嫌疑,尤其见不得人无声无息的落泪。
——他一旦见到这种委屈的、乖顺的哭态便会立即不能抗衡,无论男女都生出怜香惜玉的心思。
只见周放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慌乱得像是他自己受到了欺负,着急忙慌的将一双天赋异禀、能轻易诱惑人心的眸子正色眨了又眨:“别哭别哭,我真的保证不再闹你了!”
他说这话时,易无忧气急败坏的没有跟他对视,单单是深埋着头,用一对耳朵来感受周放的存在。
一缕抓不着又摸不清的念头恰如其分的在易无忧心间一闪而过,他实在搞不懂这个,于是心情越发沉甸甸的低落了下去,仿佛意识到他自己得了绝症,无药可救了。
于是就在痛楚所繁衍出的苦闷之中,他又听到周放很好脾气的扶上他的胳膊,温润提议说:“无论你找没找错人,都先叫我周兄可好?”
易无忧忽然有些恼了,他一颗心砰砰跳着,暗中迁怒到了周放身上:“他为什么总能说出那么温柔好听的话来?他没有脾气?还是压根不在乎,当我是个傻……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随意敷衍过去就算了?”
易无忧不仅脾气大了,自尊和体面的需求也一并占据了上风,让他色厉内荏地把形容自个儿的词汇换了一个听起来没那么糟糕的。
换完之后他又继续想道:“他是只对我这么好?还是对所有人都好?他对那个什么西风也挺好的……不对,不是“也挺好”,是很好,他对那个西风瞧着可比对我亲近多了。那个西风是只待在幻境里的人?还是外面真实存在的?倘若给了他一口馍馍的人不是我,是西风,他还会答应跟着我、还会愿意奔波赶路来救我吗?还会如此好声好气的对我又是哄又是打商量吗?”
易无忧想得太出神,表面看起来只是漠然站着没有回话。
故而周放被晾得有些尴尬,思来想去重新组织了一番措辞,开始认为一个称呼而已,随便叫叫也没什么:“喂,你——”
“我什么?”易无忧猛的抬起头,对视着周放的眼睛,心中情绪忽然提前变得冷冽:“我是谁?我叫什么?”
周放被逼问得一下子卡了壳,再好的态度到了此时此刻也该不耐烦了,他隐隐皱了皱眉,养尊处优、不容置疑的性子多少有残余泄漏,语气稍冲的反问道:“我上哪儿知道去?”
易无忧浑没有在乎周放忍无可忍的冷淡,心里莫名其妙气得发了昏:他连我的名字都忘了,我记得他,可他把我给忘了!
易无忧头昏脑胀的浑身疼着,疼得皱紧了眉头,需要使劲捂住胸口才能稍事缓解。
他胸膛里很满,满得除了眼前他的霍兄,莫名的连母亲和小师妹也前后脚出现了。
母亲风风火火的,从小到大都是要脸要强的人物,据说一辈子没输过,唯一就输在了他这样一个不争气的半傻儿子身上。
因为并不是全然的傻,所以不管是母亲还是他自己都还有着一星半点的指望,认为他能日渐成长得和普通人一样,最终能够顶起家业门户,绵延子嗣。
然而经过他这二十多年来的观察,做个普通人其实没有想象里那么好。普通人的行径作派在他眼里多数时候都多余而繁琐、很没有必要的。
譬如就小师妹来说,当初她刚入门广云宗的时候曾被迫顶了一个“童养媳”的下流名声——因为广云宗的少庄主不懂普通人的纲常伦理,在她失足落水的时候跳进湖里救了她,损害了她的女儿名节。
“她家是要脸的人家,你不想娶她,何必救她?救她上岸也就罢了,何必还、还摸她胸口!”
当时的易无忧已经十四五岁了,但在天生缺陷和母亲的严令保护下,依然还不懂“摸胸口”的害处,只是纳闷道:“危难关头,随从小厮都不在场,不就只有我一个能去救了?她呛了水,我按压她的胸口让她吐出来,以免她呛死,这也不对?而且不光胸口,我还拍了她的后背,脱了她的棉袄——”
他越说越不像话,听得母亲赶紧捂住他的嘴,然后面红耳赤的向小师妹的家人道歉说:“得罪,犬子无状多有冒犯了……实在、实在是他生来头脑不大灵光,不懂男女之间的避讳……”
那还是他第一次被母亲当众揭露头脑问题,当时涨红了脸哆哆嗦嗦的难堪不已,然后就此永生难忘,长了教训:男女授受不亲,世道对女子的要求尤为苛刻刁钻,原来要做普通人、做普通人家的女儿,就得明白“宁愿死了,也不会要一个陌生的莽撞小子来上手扒开自己衣裳”的道理。
他本来其实还挺委屈,有点怪罪小师妹穿得太厚实,棉袄棉裤吸了水沉得差点把他也连累了。若是光溜溜的一个掉进水里,他早一使劲就给拎上岸了,也不见得会拖到有第三人到场,被母亲和师弟一干人等碰个正着训斥起来了。
不过那天低眉丧气挨多了训,他也或多或少的琢磨明白了小师妹的难处,替她和世上一切宁死也不愿获救的女子们难过,就近先和她统一了战线,诸事考虑她的不易:
小师妹不喜欢他,不肯嫁他,他就难得愿意大张旗鼓的承认自己傻,昭告众人自己因此不能耽误她。
小师妹喜欢谢裳丰,要他成全,他也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未婚道侣拱手相让。认为男婚女嫁、情意相投才重要。
可怎么才算情意相投?
“……师哥,我倾慕公子已久,却也好歹知道顾及师门恩德,不敢奢求能嫁予他为妻,只求你可怜我与他相思入骨,分我半点念想,让我能在你俩的结契大典之前和他——”
“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