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身上看起来几乎有着一种凛凛的神圣,似乎是心死了,所以不再笑也不再怒。
他微微侧过头,向周怀宴致意:“好,多谢你。”
周怀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谢自己什么,只是看他一直无动于衷像个傻的,也不知道他是更可怜些,还是更可笑些。
半晌之后,周怀宴看着他说:“我实际劝过师尊的,叫他不要对你那般的狠了。一是我觉得他真正养育了你那么多年,难免不会生出感情。就是养个小猫小狗,碰上那可爱的,也容易忍不住当成亲生的孩子去疼了。何况你呢?他现在对你狠,后面万一后悔了,又怪是我煽动的怎么办?二来呢,世上倾慕你的人实在是多,也难免不会有人想「怎么那个周怀宴一出现,周放就凄惨起来了?看来就是他搞的鬼!」。我要名声,所以求师尊好歹体谅体谅我,别把你弄得太不像话了。”
“可你猜师尊怎么说?”
周怀宴歪了歪脑袋,脸上表情天真又残忍,带着点心知肚明的炫耀:“他说名声算什么,性命才是最要紧的。于是我又问他,我的性命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过得好,我照样病着,你过得不好,难道我就能不病了?”
他向前倾了倾身,语气里是傻子也能听明白的故意:“你知道原因吗?我的性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放终于分了一丝眼神给他,却是淡淡的陈述:“你唤他师尊。”
周怀宴一愣,被他打岔打得很是不满意,眉头都紧紧皱着。可转念一想,又认为他这是心里痛苦,但好面子不想要表现出来,只能狼狈转移话题保持仅剩的那点体面了。
周怀宴光是想了想周放的痛苦,心里就高兴得厉害。
因此他暂时失去了警惕,满面春风地说道:“是啊,我还同他说来着,我们一起唤他师尊,敬他,爱他,不是件好事吗?干嘛非要把你撇出去?你又不是长得丑陋不能见人,或者修为不济惯会给他丢脸,你明明很好嘛!后来我想明白了,可能他是怕我委屈,怕我一见你就想起从前受的苦。我其实不该受那些苦的,要不是因为你……”
他把话说得意犹未尽,眼睛牢牢盯在周放身上,周放皱皱眉,他眼睛就盈盈一闪乐滋滋的像吃了糖。
周放一个劲儿的云淡风轻,他就恨不得把视线变成锥子,一下一下攮进周放尚未痊愈的肚皮里。
周放却不带任何情绪的开口说:“本还以为你们师徒相称只是为了应付外人,原来你唤他唤得这样热切。你不是还有个前世?前世你也是仙尊,比他年岁还要长一些,如今怎么能如此心平气和的反认了他为尊?”
周怀宴一顿,只和周放说了实话:“人死如灯灭,什么所谓的前世,我通通都是不信的。难道你信?”
周放背着手,苍翠的袍子被风吹得飘摇,他用一声轻于风声的叹息说:“我也不信的……”
周怀宴抬手折了枝榕树枝子,枝子上缀着一头厚重浓郁的叶子,是压弯了垂到他手边的。
他拎着枝子挥了挥,心中的童趣被自己入目惊心的细腕子给彻底打消掉:像个骷髅,都快粗不过那条枝子了。
他生出了一点恨,一点怨,一点羞耻,持着枝子突然往周放袍裾上轻轻抽过去:“我只知道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死了,我爹因此不待见我,周家灭门那日没人顾得上我,还是你的父母为了报答我爹的恩情来救了我一命……一百七十二年,我一直叫着周怀宴,却也没一个真的爱我周怀宴。”
周放微微皱着眉躲过他的横扫,听他继续说道:“镜施为什么招人爱,是做了什么招人爱的好事?还是用了什么很精妙的手段,我一概不知道,也一概学不会。他知道的我不知道,他会的我不会——这又如何能说我就是他呢?”
他对着周放一笑:“倘若真有前世来生,那也不见得就只一个镜施有,说不准你的前世也是位了不起的大英雄,或许投胎晚了一步,否则就连师尊也该叫你一声祖爷爷说也不定!”
周放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并不愿意认同,只是那股“不愿意”同时也没多么的强烈。
周放只是平静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周怀宴把榕树枝一扔,手腕已经酸了:“爹死了,那不管不顾的儿子开始知道着急弥补了,大街上随便划拉一个还穿开裆裤的小小子就跑过去磕头喊「爹啊,你又活了!」,谁看了不笑掉大牙?他是真缺爹吗?他是怕人家说他不孝顺,怕那仅有的良心让他夜里不舒坦。他认一个人事都不懂的,给块糖都能乐得哈哈笑的爹,不用花费多大力气夜里再睡就能香甜了,那点没能及时尽心尽力的过意不去也能烟消云散了——多划算的买卖啊!”
“所以虽说我不信我就是镜施,但有大能尊者领头给我冠一个前世有功,今生就合该享福的名头我也很乐得受着。受也受得很理直气壮,我这是在帮他们良心上得到安定啊!我只盼着我能像你一样,趁此机缘大肆修炼,就算最后真被他们较过劲儿来又骂我也是冒名顶替的阴险小人,我也能一巴掌扇回去,让他们明白怪就怪那个镜施命短死得早,才有你我一个接一个的借着他来享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