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放听他喊哑了嗓子都不肯停,心里其实也很紧张,并且破天荒的惶惶然然,感觉闯了大祸。
他摸了摸易无忧的胳膊,摸了一手冰凉,但去摸脸和额头的时候,又摸着湿漉漉的烫手,怀疑是哭发了烧。
“祖宗,”周放理亏心虚得很:“你饶了我吧,成吗?我就是要给你穿件衣裳——好好好,不穿不穿!披一件呢?你真要冻死自己啊——妈的,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易无忧这股疯狂的劲头或许是可以传染的,周放实在不会哄了,脑袋里被哭得嗡嗡直响,显然是同样也炸了锅。
于是他的好脾气就在此用尽了,他决定不劝了。
斩钉截铁的把易无忧一把薅起来,周放干脆脱下自己的外袍把小孩儿从头到脚的裹住,同时不忘在脑袋那里扒拉了两下,接着再用腰带一绑,他把易无忧绑成了一个只有头脸露在外面的蛹。
接着,他想易无忧愿意哭就随便哭吧,早晚有哭不动了的时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小兔崽子非要哭也是一样的拦不住。
果然,易无忧哭了大概能有一个时辰的功夫就渐渐消停了。
之所以能哭这么久,是因为他早早就把尖叫和扑腾的力气省了下来,只剩下了哭,后来哭也不真诚了,变成了呜呜咽咽的干嚎。
周放捏着本书在旁边装腔作势的诵读,因为要培养易无忧,他暂时对生活很有动力,愿意老老实实的充当一位正经人。
正经人,就少不了要多看书,哪怕脑子里都快被闹腾得乱成了麻,也得看。否则他总想着要去再哄一哄易无忧,而又明知道他的哄不管用,所以也快要哭了。
余光发现易无忧那边的动静终于变小时,周放心里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就是这一松,让他把刚才的惊心动魄忘记了不少,竟然又忍不住底气十足的摆起了谱:“累了?你说你,闹这一场干什么?”
谁曾想易无忧听见他的声音之后,忽然打了个激灵,变得更加安静老实了,老实得直接瑟瑟缩缩的把头埋了起来,变成了个鹌鹑。
周放见状愣了好久,目瞪口呆的不敢置信:“……你怕我了?”
易无忧显而易见怕得不敢跟他说话,猛的哆嗦了一下之后屁股拽着身子往远离周放的方向挪了又挪。
周放快步走过去,俯下身盯住了易无忧的脸:“我、我打疼你了吗?”
易无忧飞快的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只一眼就又哆嗦了一下,然后两只大眼睛重新水汪汪的滚了泪,并且这回是无声无息的,单纯的哭。
他哭得眼眶和鼻尖通红,让周放想到了一只落了水的小土狗。丑兮兮的,但够无助,够可怜,所以任凭谁看了都要把心软一软。
“我到底怎么着你了?”周放愁得直叹气,要不是知道不好看,恨不得抓耳挠腮的原地打转几圈:“就因为我没让你打回来?你可真是够小心眼儿的。”
易无忧耷拉着脑袋不肯看他,但好歹是不再斜着眼往一处看了。周放心想以后可千万别惹得他再那样儿了,怪吓人的,不像个小傻子,像个没疯出好疯的小疯子了。
由此又想,这应该就是魂魄不全的后遗症。那么易无忧缺了的那部分魂魄又去了哪儿?是天生就没有,还是后天遇到了什么意外?那天从他脸上冒出来的那副鬼脸,难道是——
“你把他欺负哭了。”
周放思索得正专心,冷不丁听见了第三个人的声音吓得身上寒毛都竖了起来,如此没有防备,万一被人正中心窝捅一刀,那可真是想哭都没地儿哭去了。
周放循声望去,结果又是吓得一跳脚:“我的天,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只见外界传闻里的那只鬼脸侏儒,此时正匍匐在易无忧身前,因见其哭得着实招人怜,他还把他的重剑随手搁置到了一旁,腾出手来轻轻戳了戳那张小哭脸。
听到周放问他话,他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你又想我了。”
周放甫一来到此地关押的时候,这只鬼脸侏儒便也就在了——说他是侏儒,其实并不准确,他的双腿是自大腿处齐根而断的,右边胸膛到腰部的位置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脑袋也只剩下了左边的一半。
这两人并不能常见面,只前几年周放伤得极重时,侏儒出现得频繁些。
当时周放是一点心气儿都不剩了,整日里浑浑噩噩甘愿从此死了一了百了,侏儒便陪着他一起低沉,两人一个赛一个的丧气。
周放有时候好不容易想鼓鼓劲儿琢磨些东山再起的蓝图,却瞧见侏儒顶着半张惨绝人寰的鬼脸摆了一幅萎靡不振的态度出来,然后他心里那火腾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因为实在看不下去那副窝囊嘴脸。
周放那时还生不得气,一动气,噬心的毒性就折磨得他死去活来,当然他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疼一疼是并不要紧的,可噬心厉害就厉害在它更致力于让人头脑发昏、脾气见长,从一个好好的人,变成一个恶声恶气的大魔头。
周大魔头前有众叛亲离的大仇没有雪恨,后有渺茫的前途,而眼前却只有一个残废的丑八怪来供他发一发脾气,可想而知那几年里侏儒被他祸害成了什么惨样子。
好在侏儒的头脑也不怎么精明,他丧气窝囊是因为彻底想不起了自己的过去,不明白怎么就沦落到如今这般悲惨凄凉的残疾境地。加之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正是周放,所以如同雏鸟认亲,他又几乎是把自己的身心统统都交代给了周放。
他从一而终的守护着周放,守得虔诚。周放心情不好时,他在一边跟着难受,周放骂他,他只会觉得自己该骂,周放偶尔对他露一个笑脸,他能乐得晚上睡觉都笑醒。
或许是日久见人心,周放慢慢也在意起了他。若是有一天没看到他在周围笨手笨脚的爬,周放还会隐隐的为他担惊受怕。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他俩同时意识到对方好像突然的被隔离在了一层雾蒙蒙的水波之后,明明知道对方就在原地没有离开,但是彼此看不见,也没有了办法再交流。从此仿佛变成了两个身处不一样时空的人,只有偶尔在周放很想很想他的时候,他才会影影绰绰的显一显形,并且抓紧机会对周放露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笑来——他一直记挂着想哄周放开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