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市的这座山,王墨回已经是第四回爬了,但爬上山顶还是第一次。
登顶的念头在整座山的人们心里盘桓,不爬上山顶就不算爬了这座山,前面的劳累算是白干和白干,路上歇着的,脱了鞋搓脚丫子的,喝水发愣的,组团拍照的,都是往山顶去的。
王墨回也终于上了山,没有坐缆车偷懒,一步一步踩上来,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豪情,拍个照到此一游,体会着现在的心情。
没有什么心情,也只是爬了一座山,也只是完成了一件事,空气仍然挤满人的气味,但站得高,风也大,呼啸而过,四周清新了。
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尽,找个垃圾桶塞进去,王墨回开始下山。
下山该坐缆车了吧?不行的,下山也要走个完整,这叫有始有终。
她今天扎着马尾,把又长长的刘海用夹子夹起来,露出光溜溜的脑门,身上仍然是只有个装了符纸和纸钱的小包,手机链坏了,手上缠着绷带,手机在兜里揣着,充电宝在另一头揣着,她双手空空,走得很轻盈。
下山后打车往殡仪馆去,今天是赵女士的葬礼,沉痛悼念赵女士,一路走好。
赵女士没走呢,就站在棺材前面徘徊不去。赵女士有怨念,该去流放地,但生前没有罪孽,死后也没有,死后也很轻易地解决了,去了流放地也很快就会去走正常流程投胎去。
她看着王墨回,王墨回看着她,再看看四周,没人看见赵女士,王墨回再拿出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她也没在墨镜上贴纸钱,怎么忽然又能看见鬼了?
赵女士向她走来,王墨回左右继续看,仿佛人家不是看的她。她看时淼,时淼正在和老街坊说话,老街坊无非那几句,时淼啊,长这么大了,可惜啊,你妈年轻,以后什么打算呀——之类的。
大家都围着时淼,多出来的几句话就是:
“还没谈对象呢?我一个侄儿今年二十七了……”
“做什么工作呀?三洛市哪有我们四野好,四野经济发展是不太行,但图个安稳……”
赵女士已经站在她旁边了,手里拎着个笊篱,像她的保镖一样闷不做声往后头一站,王墨回找了个没人看过来的时机,朝赵女士使了个眼色,往厕所走去。
赵女士跟上来了:“你能看见我啊。”
“是的啊。”
赵女士:“我有几句话传递给时淼,你不是她女朋友吧?”
“不是。”
“太好了。”赵女士抚着心口很欣慰,似乎觉得时淼弃暗投明,王墨回没多嘴,等着赵女士传话。
“你跟时淼说:‘你妈说了,房子跟店都留给你的,你别给你爸,那是个死东西,谁也别给,你卖了,盘出去,钱攥自己手里,要是被我知道了你让人吃上绝户了,我死了也不放过你。’”赵女士说。
王墨回举手:“她爸……指的是,她……亲生的那个……?还是您前夫?”
“你瞎吗?那男的,看见没?”
赵女士幽魂一缕,本来大白天不该出来,奈何她刚死不久,这又是殡仪馆,还是她自己的葬礼,因此身影也算凝实,引着她绕回去,指着个穿中山装,胸口别着白花,旧的棕色皮鞋,手里揣着个黑色皮套的手机,正在跟人打视频,一定眼看,秃顶垂眼角,胡子拉碴,黑灰混杂。
“她亲爹,长得跟个大马猴一样。”
王墨回定睛去看,赵女士补充:“长得像太监似的,最猥琐那个。”
听出来赵女士真是很讨厌这位了。为什么这葬礼上时淼生父还跑来?王墨回不太清楚。拉开眼神,时淼在亲爹的七八步之外跟人说话,好像没注意到来了这位贵客,等时淼面前的人走完了,男人疾步上前拉住时淼:“闺女,现在能说了吧?”
哦,时淼知道他来了,好像已经说过一轮了。
耳边传来嘎吱嘎吱的瘆人声,一看,赵女士恨得直磨后槽牙。
“你就去跟她说,要是她惦记着她亲爹的那点骨肉亲情,转头让人吃干抹净一毛钱也不剩,她来给我烧纸我都不收,我喷她一脸灰。”
“她不会的。”王墨回说。
赵女士瞪她,一级警戒,抄起笊篱打算扣她头上:“所以你是她女朋友?这么了解?”
“不是。”
“呵,骗我两碗面,你是头一个。”
“我到时候给你烧纸。”王墨回说。
两次吃人家赵女士的面,都不是以时淼女朋友的身份,这么说也的确是诈骗,王墨回在包里掏了掏,掏出一枚白纸钱走向时淼,时淼正在和她亲爹说:“……这份上,我也不想说得太难听,论生恩,我妈早死了,论养恩,我妈也死了,就躺在这儿。至于您,跟我有什么情分?我吃了您两块糖了,还是一碗大米饭了?弟弟我也没见过,跟我什么情分?您也不怕葬礼上说这话让我妈听见了,死不瞑目找您去。”
见王墨回过来,虽然也不是很想搭理,但亲爹面目比王墨回可憎六千倍,时淼扭脸和王墨回说话,带着跟街坊聊天的疲惫笑意:“来了?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没看见你。”
男人还想说什么,王墨回用胳膊一挤,她人高马大,把人堵了个严实,朝时淼一笑。
时淼也一笑,拉着她胳膊往别处走,把亲爹甩在屁股后面。
王墨回从手里掏出个纸钱递过来,时淼抬眼看王墨回,见她表情认真,松开手站直了:“今天别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