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宜一袭玄衣踏足门槛,在庭下缓缓站定,她肩上还背着一名瘦弱妇人,发色凌乱花白,衣裳也残破不堪,现下安静枕在罗宜肩头。
罗宜微微仰面看向他,对视几秒,轻抿了下唇,又猝然移开目光,轻声道:“瑞娘睡着了,可否搭把手?”
薛衡拧着眉头,冷冷盯了她两秒。
而后,提步迈下石阶,将人从她肩头揽过安置去卧房。罗宜立在床边,拂开瑞娘面上散乱的发丝,轻轻将被角掩了掩。
薛衡侧目,居高临下地看她,她额间汗意津津,身上穿着他的衣物,不合身处皆用利刃裁剪得体,却也是浑身湿漉,狼狈不堪。
薛衡扯过她手腕,将人揪出卧房,声色凉薄。
“胡闹够了吗?”
罗宜微愣,满眼无措回望向他,下一刻又极力别开目光,只是鸦羽眼睫扑簌颤动。
“我......”
“快住手!”杜晟从府衙回来,刚一进门便瞧见薛衡拧着罗宜手腕,浓稠的血迹从她袖边衣摆滴滴凝落,心头猛地一惊,几步并冲上来,强力撒开薛衡,扶着罗宜肩头,又转身叫人去请大夫。
薛衡后撤半步,目光仍旧凝在罗宜面上,“解释。”
“解释什么解释,”杜晟抬起手掌一把杵到薛衡眼底,赫然的满手鲜血,他不过轻轻扶了片刻便染成这副样子,可见她伤口撕裂多深。
薛衡一愣,目光扫视,此时才察觉,这身衣物俨然已被血浸透,再看她面上汗液津津,原以为是乏累,现下瞧来只怕尽数是冷汗.....
罗宜静静瞧着,眼中眸光忽明忽暗,片刻后,她拂开杜晟向前半步,声音虚弱,低下头:“......我不该过分猜忌,罗宜知错。”她说完停顿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我跟你回京,带着瑞娘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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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士来得极快,仍是昨日诊治的那位姨母,给罗宜上药时连连斥责,“这鞭伤本就难愈,反反复复极易留下疤痕,你一个姑娘家家如何这般不爱惜自己身子。”
罗宜垂着眼:“是因有要紧的事......”
“再大的事能有命重要?切记不可再使蛮力。”大夫恨铁不成钢地将话怼了回去。
罗宜浅笑了笑,不再反驳,颔首应了下。
包扎妥当后,罗宜对着镜子瞧了瞧,除了这张脸,这幅身子怕是没一处完好。
薛衡端药进来,坐在旁侧,默默看她一饮而尽,瞳眸深了深,递过去一颗蜜饯,缓缓道:“不知道喊疼么?”
罗宜低着眼摇了摇头,似不愿多说,转而问:“薛大哥,我们几时可启程回京?”
薛衡看她一眼:“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明日?”罗宜试探道。
薛衡眉峰微挑,不置可否:“待你将伤养好。”随即,转身便欲离开,却忽而被攥住了衣袖。
罗宜抬眸眉间轻蹙,她一袭月白里衣,面上白净的几乎透明,一双美眸定定瞧着他,眼底皆是希冀,缓缓出声:“我想吃东街的佛手酥了......”
薛衡低眼看她,知她说的是上京的物什,她从前虽娇纵了些,却忘性极大,偶或被她兄长捉弄急了,一盒佛手酥赔罪便足以让她开怀。如今物是人非,只怕东街的佛手酥也变了滋味。
他别开眼,攒着衣袖缓缓扯出,“好好养伤。”
却三日后。
卢丰县官站在城楼下,摇臂相送,情到深处更洒下几滴泪花。
“终于,终于送走了这几尊大佛.....”
来时纵马,返程时马匹中间却多出一架四乘马车,行速又快又稳,车厢宽敞布置了软垫暖炉,也可供人躺卧休憩。
途中歇脚,车马停靠在一处溪边。
杜晟支着脑袋,频频望向那架马车,视线又飘忽向沉默不语的薛衡,“你从哪儿弄来的?四乘马可有逾矩之嫌。”
薛衡顺着他视线望过去,瑞娘正扶着罗宜下车透气,又垂下眼侍弄起篝火,不以为意:“侯府惯常用具罢了。”
杜晟一噎,一时忘了他身上还有爵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扭过头撇了撇嘴,他家是富商起仕,纵使钱两再多也不能逾制。
忽而,视野里窜入一支信鸽,羽毛上涂有块状的褐色图案,是官衙常用标志。杜晟眉眼一凛,当即呼了个暗哨将信鸽拦下,取下鸽腿上的纸封展开草草掠过,眉头轻皱了皱,看向薛衡,声色染上些许莫名:“那王曾夫妻竟.......死了?”
薛衡接过信笺来看,其上所述:夫妇二人皆死于非命,先后暴毙于死牢。
杜晟暗暗嘶了一声,“你我一走,人便死了?可这二人已判了斩立决,待文书送抵刑部核准便可行刑,怎会突然暴毙?”
薛衡沉默片刻,缓缓垂下眼帘,瞳眸中暗光流转,随后引篝火燃烬纸笺,幽幽道:“怕是有人......忧心夜长梦多。”
“也是,身上背了数条命案,定是树敌太多,贼人寻仇。”杜晟呵笑一声,“恶人自有恶人磨,我去将这消息说与罗姑娘,她定然安心许多。”
薛衡若有所思,视线随他身影移动,待近了,见他半蹲在罗宜身侧,听他说完,罗宜面上怔愣片刻,待她回神看向瑞娘,眼底早已噙满了泪珠,俨然是劫后余生的后怕。
薛衡薄唇微抿,缓缓撤回视线,拾起枯枝挑弄起篝火,将脑袋里的胡乱揣测一并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