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娘扯了扯她衣袖,指尖点了点罗宜眉心,又拳心向上握了握,问:为何烦忧?
罗宜看着她比比划划的动作读出意思,眼神忽而放远。
她殿前哄得圣上将薛衡赐予她。此番怕是开罪了皇后娘娘,只是皇后与太子势大,英王尚且朝不保夕,她若一脚蹚进,只怕化成白骨也未能脱出。
再是……
回京一路,薛衡半字未提亲事,他平素寡淡声色,她才求旨薛家,却未料到老侯爷与白大学士已在商议婚事,竟只差一纸聘书媒妁。
又说此次赐婚,圣上重重赏赐又对她多加护持,威压之大,几乎让她揣测——赐婚是假,借机打压才是真正目的。
可她到底是将两家得罪了干净……
瑞娘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满眼忧心。
罗宜回过神,瞧着瑞娘双目慈和摇了摇头,又轻轻笑了下:“我思量着,府里该请个哑语师父,好教旁人也听得瑞娘意思。”
“小姐……”
忽地,一道沧桑哽咽的声音传过,罗宜猝然回眸。
冯伯着一袭鸦青褂子,发丝尽数花白,却束得一丝不苟,他被府卫拦着,停在在门阶几步外望她,面上老泪横陈。
“冯伯……”
罗宜唇边颤了颤,心头忽地一哽,忙将人迎进去,可行至半途,冯伯眼扫着一瘸一拐的瑞娘,面上怔住,下一瞬却忽地广袖掩面,竟坐地哀声嚎哭起来。
惹得身后几名侍从连连侧目。
“都退下。”罗宜声色冷了些。
她将人搀起,扶回屋内坐下,神色缓了又缓,“冯伯…时盈……”
对不住三字何等轻飘,却生生哽在嗓子眼里,如沙砾磨蚀,怎也脱不出口。
可冯遇侍奉了将军府半辈子,怎么能不明白其中深意,他儿子冯逸护着小姐去西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带出去二十余人,只回来两个,还浑身是伤又坏了条腿……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年荏苒,他心中早已不再奢求,强忍下酸辛拭干眼角,失神喃喃:“回来便好,回来便好......”
他素来注重体面,自觉很是失态,又长长吁出口气,可转过眼,却见瑞娘在旁也是一双泪眼,指节在眼前比划翻飞,却不吭一声,冯遇意识到什么,眼珠一愣,两行热泪登时又淌了下,空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瑞娘手势比划得更快,他忙擦干了眼却仍看不明白,转而看向罗宜,见她两眼怔怔,分明是清楚的,却良久不置一词。
“小姐,瑞娘她......”
忽而。
“不必说了,今后都莫要再提。”
罗宜骤然按下瑞娘双手,低垂下眼,羽睫震颤,面色煞白。
瑞娘怔忪了片刻,才缓缓握上罗宜的手,无声安抚。
冯遇知道过往必然艰险万分,心中疑惑,却又觉口中问什么都将是一柄利刃,他摸了摸心口的衣襟,生出几分踟蹰。
“冯伯,”罗宜见他舒缓了些,轻声唤他,“彼时你在京中,可知晓阿娘是如何……”
冯遇攥着心口衣襟却久久不作回应,罗宜目光触及,便霎时间明白了大半,她眸色渐渐沉了下去:“冯伯,但说无妨。”
冯遇泣号一声,扑通跪地:“老奴无用.....夫人……夫人是被活生生逼死的……””
罗宜怔住,将忙教人起身。
他将怀里东西取出搁在案上,牛皮油纸里头用锦帕包着,里三层外三层,最后展开,竟也是一方锦帕,却书满了墨迹,潦草不堪。
“老爷和少将军死讯传回时,庞家便借口协办丧务将夫人请了过去,可三日过去却不见动静,便连夫人身边的梁妈妈都消失了踪迹。老奴带人去庞家搜,几乎掘地三尺,却连片衣角都不见,庞家还反咬一口称夫人从未来过,无奈之下,只得匆匆向官府报了案。”
“彼时,城南一户商贾结亲却海发请柬,惹得满城皆知,可成亲当日,也是我报案第二日,那一台红轿迎过正街时,陡然炸开。那轿中坐得挺直的新妇,赫然是夫人样貌,那时陛下才下了追封诏书,城中百姓正是悼念将军与少将军的时候,却陡然生出这一幕,一时群情激奋,几乎将红轿围得水泄不通,再过一日,城外歪脖子树上便多了一具尸首。”
“还有倒在将军府后门路上的梁妈妈,她绝气之时,手里这方帕子还是血色浸染,如今已然凝涸成墨。”
罗宜听罢,身形踉跄了下:“......又何故说阿娘是被逼自尽?”
冯遇别开眼,暗暗叹了声,“这桩案子涉及将军府,府衙不敢接手,案子辗转落到了薛小侯爷手里,仵作查出,夫人应在上轿之前便已没了气息,是自缢而亡……”
罗宜眼睫颤了颤,终是将帕子接了过来,她徐徐展开,眼眸一滞,其上只草草留了一份樱草酥的做法。
她忽地便笑了,指尖轻抚字迹。
阿娘不擅烹饪,唯一拿手的便是这樱草酥,味道极好,却同铺子卖的截然不同。她央求过多少次秘方,阿娘也不肯应,反拿捏着要她学了许多丝织女红。
可视线掠过几行后,罗宜嘴角便再扯不出一丝弧度。
血书最后,短短几字。
“吾儿时盈,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