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衡眸光滞了滞,灵堂须跪尽七日,她此举也合乎常理。
他扬了扬手,屏退侍卫,只是……他贯来不信巧合,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双如此相似的眉眼。
可当他推门入内,眼见堂前蒲团上蜷缩着一抹柔弱身影,薛衡脚步顿时便缓了声。
他轻缓靠近,而后缓缓矮下身子,柔和的日光穿透窗牖撒落在她面上,映得一张脸白净如瓷,她衣襟微散,露出颀长玉颈,似婴孩般蜷着身子,沉沉睡着,眉间却不时蹙起,似陷入梦魇一般,鸦羽般浓密眼睫频频扑簌。
薛衡视线寸寸下移,落在她丰润的朱唇,眸光深了深,又缓缓移开。
随即,手臂穿过她柔软腰肢,将人拦腰抱起,薛衡无意识掂了下,只觉她周身重量轻薄如纸,不由眉间轻皱了下。
他垂眼再看,却骤然撞进双微微惊诧的清瞳,眼底深处更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备。薛衡动作一顿,她从前看他眼底最多是不耐,可如今总夹带一丝防备。
薛衡面目冷肃,心头频频回闪起昨夜,那刺客尽是嗔怒娇媚的眉眼,与眼前人的无助戒备截然不同……
他暗自思忖,或许,是他失察多虑,兴许天底下便是有许多彼此肖似的眉眼。
“地上凉,”他淡淡出声,随即稳步将人抱回暖塌,轻缓放下,而后不再落一眼,起身走到堂前,引燃三炷香。
“你受伤了……”
耳边传过清浅的声音,薛衡侧目,见她已坐起了身,目光犹疑落在他右臂,他随她视线垂落眼眸,霁白衣袍被血色沁上红梅,点点晕开。
薛衡默了默没有应声,眼眸微抬,望向堂前三座牌位,声色似平素淡漠:“我知你处境艰难,也知你无心于我,”他似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我亦如是。”
罗宜微怔,羽睫轻颤了颤,片刻后,脚步踟蹰着缓缓走近:“何意?”
薛衡垂下眼,眉间微不可见地轻皱了下,又极快舒展开,言辞微沉:“圣上降旨赐婚,却未要你我死亦同穴。”
他顿了顿,缓缓开口:“今日……当着你尊亲牌位——”他目光落在眼前三幅画像上,依次掠过,声色沉了沉:“世叔…婶娘…常祎……我薛衡在此许诺,大婚之后时盈仍旧是自由身,可随心相看京中儿郎,待得觅良人,薛衡自当殿前陈情,助她和离另嫁。”
他言毕,掀袍跪上蒲团,郑而重之垂下身,三拜奉香。
罗宜脚步微动,却又瞬间僵住住,她眸光闪了闪,凝着他挺直的身影,好半晌,嘴角才缓慢牵起微弱弧度,笑了下:“多谢小侯爷……仗义相助。”
薛衡听到这个称呼,背脊僵了一瞬,而后不经意拂了拂衣摆,起身:“近日京中不太平,我派些得力随侍放你身边。”
罗宜眼睫颤了颤:“……你是在同我商议吗?”
薛衡缓缓瞧她一眼:“不是,”他顿了顿,眉峰一挑,“不愿?”
罗宜抿了下唇,摇摇头,她眸光忽闪,频频落在他右臂,见他转身欲走,忙快步走近了些,轻扯薛衡衣袖,牵着人旁侧桌案坐下:“等一下……”
随即匆匆出了佛堂,再回来时,手上抱着一顶医箱,待走近时,脚步却生了几分踟蹰。
薛衡静静看着她走近。
“你……将外袍解了,”话未说尽,耳尖已染上红晕,随即背过身,翻腾起医箱里的瓶瓶罐罐。
薛衡已然明白她要做什么,视线落在她隐隐泛红的耳垂,又下移落在她白净的腕边,淡淡道:“不必,伤口已作处理,不妨事。”
说着,便欲起身。
罗宜却俶而转过身,又将人按了下,四目相对一瞬,望尽薛衡沉静的眼底,她眼眸微滞,眸光轻闪了闪,别开眼,嘴上却是逞强:“是要我帮你解吗?”
薛衡眸光视线扫及堂前牌位,顿了顿,却未再出声,缓缓垂落眼帘,依言解了一边衣袍,露出半侧线条紧实的臂膀。
罗宜回过身时,见他微微侧着身,背倚着桌沿,视线回避,身姿却坐得挺直,衣衫褪至腰间,露出一侧板肋虬筋,只有右臂浅浅搭在案边。
这个姿势下两人挨得极近,罗宜似被他圈在身侧夹角,好似他长臂一横便可将她稳稳揽在腿上,她眼睫颤了颤,一时顿在原地。
“还要如何……”
他淡漠声色传到耳中,罗宜骤然回神,无声摇了摇头,垂下眼,见他右臂上伤口撕裂,血珠滴滴外渗,心中不免生起些歉疚。
若非护着她,薛衡也不会受伤。
“创面锋利,是刀剑所伤?”罗宜抿了下唇,象征性问了句,指尖轻轻按压伤口,伤口短却深,约有一寸,若是缝合会好得快些,可眼下却没有趁手工具。
她轻皱了皱眉,抬起眼,却措不及防撞进一双沉如渊底的眸子,睫羽慌乱轻簌。却见他薄唇微动,问:“你……何时通晓了医术?”
罗宜眸光轻滞,抿了下唇,转身拿过金创药粉洒在伤口,眉目微敛,温声道:“久病成医,总是要会些的……”
她声音很轻,却引得薛衡心头一颤,视线落向她低垂的眉眼,她取了医布缠得仔细,说不出的乖顺。
薛衡眉间微拧,罗宜不知道,她说假话哄人时总偏好浅浅抿一下唇边。
情愿他派人护持,是假话无疑。可刀剑所伤,何时习医,她虽应得模棱两可,却又合乎情理,教人瞧不出端倪。
“好了,”罗宜最后系上一枚小结,转身收整医箱。
周身温暖甜腻气息骤然远离,薛衡指节无意识蜷了蜷,而后,缓缓抽回手臂,一点点穿起外袍,垂眼静静瞧她。
许久。
“身陷卢丰之前,你人在何处,”似觉言语过分冷涩,薛衡顿了顿,放缓了声:“可还记得?”
罗宜闻言指边一颤,“咔哒”一声扣上医箱,眼睫震震,好半晌,她轻抿了下唇,缓缓摇了摇头:“……困在一座道观,北地崇道,或许与卢丰相近。”
薛衡不动声色,将她细微动作收入眼底,眸光暗了暗,随意接道:“而后误宿黑店,被人贩迷晕卖去了卢丰地界,是吗?”
罗宜眸光闪了闪,轻轻嗯了一声。
一句真,一句假。
薛衡心中做出论断,却无意戳破,抬手系上圆领袍侧缘最后一枚扣子,不经意眉眼轻扫过她素净白皙的脖颈,默了默,道:“伤既好了,忘了也罢。”
“近日城中流言纷杂,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随即,提步迈出。
罗宜缓缓抬起眼,望向他渐远的身影,视线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