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潋滟湖畔,杨柳树下。
暗戳戳猫着个人影儿,呆然瞭望湖水,上身斜倚着杨柳粗壮的枝干,不知发着什么愣。
一人从背后走来,拍上他的肩头。
转过脸,竟然是扶柳。
余欢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袋上攒着细密的汗珠,袖子一抹,气息不匀,“成了。”他是一路跑来的,生怕离开的时间长了,萧憬见不到他会起疑。
扶柳将他往树底下扯了一把,在黑夜里便隐匿得不见踪影。
他没了白日的神采飞扬,低沉着不语,好似有些懒怠了,声音也很是消沉。
“万岁爷当真信你?”他眼睛一挑,还是不太放心。
但余欢很是自信,“万岁爷不通情事,又与陈阁老闹了别扭,此处最好下手。”
扶柳还有顾虑,可看余欢这胸有成竹的样子,又打消了大半,且自己也认为,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萧憬不是个糊涂的君主,又年轻,脑子也不笨,身边又有个心机深沉、不事张扬的陈谕修,便可以说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如今乍然离了陈谕修,悲伤失势,又被情愫所纠缠,不免迷了双眼,晕头转向。
“万岁爷初尝情滋味,乍然试云雨,定然惹得陈阁老不快,以他的手段,除去李狗不成问题。”余欢笃定道。
他紧紧抓着萧憬,只要确保这根线儿在手中牵着,不出差错,事成便有了八成把握。
“你要小心。”扶柳默了半晌,憋出这么句话,除此之外也不知再对余欢说什么了。
“我这条命死了又何妨,若不除李狗,这内廷永无宁日,若除去李狗,便换回更多条性命,舍我一人又如何?”他咬了咬牙,还是忘不了干爹死去时的鲜血淋漓,那场面时常来他的梦中造访,将他吓得惊醒过来。
如今一朝得到萧憬的信任,来到了御前,便要把握好这次机会。
扶柳何尝不是这么想的?这人吃人的司礼监,他早待不下去了。
“我会让李狗投其所好,终有一日,这掌印之位便是孟爷爷的囊中之物。”
二人并肩瞭望湖水。
潋滟湖上波光粼粼,在春风的吹拂下,将皎洁月光于春水之上层叠相送,摇来荡去很是刺目,像是照亮了人的心底。
不久便散去,二人各往一头走,潋滟湖畔又是空无一人了。
萧憬与齐柏在远处矮坡上站着,身姿挺拔,将眼下景色尽数收归眼底。他们长久地注视着方才的杨柳树下,仿佛还站了两人,一同远眺湖水,往那阔大却荒芜、疏于打理的陈府瞧去。
“虽早知司礼监内人心可怖,却不知到了这个地步,”萧憬任由春风拂面,深深吸了一口,湖上的青涩味道便涌入鼻息,“择棋用棋,你死我活,究竟是为了什么?”
齐柏这会儿也心情沉重,在萧憬身旁站着,感受到了这皇城中无处不在的阴谋诡计。
纵然是皇帝,也是要日日警醒,不被人算计利用。当年光宗皇帝便是被人抓住软肋,从此在朝中再无实权,半个傀儡坐朝,将这天下治得毫无生机。
到了萧憬这承启年间,万不能重蹈覆辙。
齐柏单独与萧憬在一块,头一回这么严肃,低沉道:“你死我活,便是为了活。”
你若不争,全世界都来争你的。你若不抢,全世界都来抢你的。如今便是不得不争,不得不斗,纵观古今,从无例外。
往后也会一直这么斗下去,永无止境。
萧憬又想起了陈谕修,这些年来,逢生变故便挡在自己身前,利刃未出,便已平。他就这么在庇佑下活了这么这么多年。
“无一日安宁啊……”
“朕还以为,只要夺得皇位,便少了些明枪暗箭,波谲云诡。谁曾想,皇城内才是真正的危机四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朕,何时能真的歇口气?”
齐柏听了也忧愁,但往往这时,陛下最需要的便是首辅大人,而恰巧他有这良方。
“陛下,陈阁老给您带了字条。”他终于眉开眼笑,将方才的凝重愁苦拍散,笑嘻嘻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折了三折的纸条。
萧憬一喜,眼巴巴瞅着。字条才从齐柏袖子里露了头,便被他劈手夺去。他迫不及待打开,其上毛笔行楷一气呵成,俊逸写来四个大字:
顺势而为。
“嘁。”
萧憬嫌弃地嘁了一声,虽不满于陈谕修心中这只有江山没有君王的做派,却心下泛起一阵暖意。陈谕修果然一眼看透迷局,并在半日之内想好了招数,只待刺破谜面了。
他才说了不认帝师的话,心里多少还别扭着,生陈谕修那冷漠决绝的气。如今司礼监生变,陈谕修没事儿人似的献上妙计,摆布帝王放任奸贼自流,似乎早已盘算好了一切,只等着与萧憬齐心。
萧憬暗自鄙视自己多年养成的听话顺从,将陈谕修的命令奉为圭臬。
可他还是会顺从,并且是极其顺从。
陈谕修说让他顺势而为,萧憬真听话,从矮坡上三步并两步,脚下生风赶回了贞元殿,从桌上摸来一壶茶水,举到胸前手腕一抖,晾凉的茶水便从壶嘴儿里顺滑地流出来,稀稀拉拉地浇灌在腿间的衣料上。
明黄色的龙袍湿了一片,看上去很是以假乱真。
萧憬放下茶壶,从容神色一丢,眉毛拧着急吼吼往外走,脸色焦急地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