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如意心一动,绵绵涩涩的,轻轻摇了摇他的手:“阿兄……”
崔行抬手刮了刮她鼻子,笑她:“怎么长大了反而更容易哭了?”
崔如意最先是在华阳观出家,后来才跟着李璧离开长安修行。这十二年来,其实师徒也是聚少离多,泾州兵变,叛军攻陷长安,当今圣上带着后宫家眷仓皇出逃,朝中群龙无首,于是将国师李璧召去平乱。一个月后,叛乱平息,而李璧则被皇帝强硬留下,并封了宰相,统领朝中诸事。而崔如意也离开了衡山,像师父年轻时一样四处游历。
四个月前,她在西域收到了一封来自长安的信件,是她的师父李璧寄来的。上面说到他去岁八月在东壁星官天区目睹月蚀,从卦象得知自己将于四月一日羽化,在那之前他有一事始终放心不下,务必让她明日入府面见嘱咐。
她的师父做了数年宰相,天下事无有不知,无有不劳,生命将尽之时却只说要嘱托一件事,是什么呢?
崔如意日夜兼程,只带了贴身侍女一人,万里迢迢回到阔别数年的长安,只为了这一句话。
然而这个事情不能对任何人说。
自从分家之后,崔稹的府中一直人员清简,加上华阳公主去后,他一直未娶,膝下只有二子一女。其中崔行和崔如意为正妻李氏所出,庶长子崔律的生母小星早已去世,他现已成婚且育有一儿一女,所以饭桌上有七个人。
崔如意给崔律一家见礼:“大兄,嫂子。”
崔律的妻子来自京兆薛氏,长得温婉清秀,和高大英俊的崔律站在一起看起来十分相配。
崔律一笑,颊边酒窝深深显露,带出几分真挚:“妹妹终于回家了,要不是阿行说,我们都还不知道呢,真可谓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崔如意有些不好意思道:“事急从权,来不及写书信。按照驿站的流程,大概率家书会比我还晚入京,便不写了。”
驿站原本有八百里加急的信使,但是那只有在太平盛世年间驿站才能供养起这么多能日行千里的骏马,如今朝堂震荡,王土之滨有如蒸锅沸腾,军队早将各地的马匹无论良莠都征了去。更何况西域脱离朝廷掌控多时,更是难通音讯。
崔律听得皱眉:“说得正是呐!当初听说小妹你跑去了安西四镇,我心里可是捏了把汗,那样危险的地方……”
崔如意笑道:“其实远离中原,那里的百姓反而过得更安宁些。”
吐蕃和回鹘都忙着去中原分一杯羹,顾不上西域,反而给了那里一阵喘息发展的机会。师父的故交张怀中接了节度使,竟在茫茫黄沙中开辟出一方安宁绿洲。
她说起西域风物,讲得栩栩如生,绘声绘色。在座众人都是饱读诗书,见惯富贵的人,然而安义之乱虽然已经结束快二十年,长安往日的繁华却再难重现,天启年间那无奇不有的热闹西市渐渐凋敝,哪里能见到崔如意口中说的那些神奇物什。
当崔如意说起有种来自遥远异国香料可以保存尸身千年不腐的时候,薛氏忍不住惊笑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崔律道:“保留尸身有何用,不都盖在棺材坟冢里,留给掘金人看吗?”
崔行一笑,点了点桌子:“大约那里的人没有做棺材的习惯。”
崔如意赞赏地看了崔行一眼:“正是,那个国家就如西域一般干燥,缺乏木材,所用建材多是巨石,用巨石层层垒叠,像这样,”她用盘里的糕点示意,“最终堆出一个方正却有尖角的坟冢,尸身则涂抹香料,用布裹紧,最后放入其中。”
众人啧啧称奇,崔律的长女,现年六岁的崔仙君憧憬道:“小姑说得如此形象,倒像亲眼见过。”
崔如意笑言:“只是书上看来的,不过确实想去看看,是否真如书上所言的直达天际。”
崔律看了眼崔稹的神情,咳了咳,道:“小妹许久未归家,不若先在长安内多逛一逛,我竟不信天底下奇珍异宝还有长安没有的。”
崔如意了然,道:“大兄说得是,儿长久不在父亲身边侍奉,如今自然要好好尽一尽孝道。”
崔行却浅淡一笑,说:“我们崔家何时在意过这种事,如意,有父兄在,天下没有能困住你的地方。”
他一向温文弘雅,言语谐趣有度,此时突然这么一说,流露出几分不同俗流的狷狂。薛氏冷眼瞧着,心说到底是人家亲兄妹,眉目有着相似的神采,将那份数百年世家大族养出来的高贵写意得越发清晰,偏偏又都生得如此美丽,实在是赏心悦目。
她掩袖遮住将笑不笑的嘴角,怕自己丈夫看了去。
崔稹被儿子点了一下,无奈而笑。
他方才是想偏了,成宗是透露过要把如意许配给皇室的意思,只是先帝作古十余年,当今圣上并未再提过此事,应当是可以作罢的,不会再像自己当年……即便后来举案齐眉,可到底开头是强迫,总留下些许憾恨。
五姓女从来不愁嫁娶之事,更何况他崔家这样的门庭,多少人想攀附而不得。他要为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安排一门世间顶好的姻缘,寻一个最如意的郎君,送她倾城嫁妆,护她一生无虞。
她的名字是自己和妻子对女儿最美好的祝愿。
可是,如果如意的畅意人生是四海游历,天地为家,他突然踌躇了。
正这时,换更的鼓声响起,众人默契地停下说话聆听。
越来越清晰的,是不知何处而来的哀乐,夹着断断续续的哭声。
崔如意眼皮重重一跳,心中慌乱不安,站起身来。
内知步履匆匆进入内院:“主人,郎君,”他迅速抬眼看了一眼如意,埋头行礼道:“娘子,邺侯刚刚去了。”
现在正好是四月一日,师父竟如此走了。
她顿时愣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