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烧得糊里糊涂,心里只觉委屈。
李训将烧好的火堆放进屋里,冰冷的房子瞬间暖和了许多。他伸手抚摸她的发丝,将她的脸转过来,崔如意在泪光中恨恨咬了他一口,用微颤的声音控诉道:“李训,你这混蛋,到了现在还要瞒我不肯说实话,我再也不想管你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怎么会一直留在长安,怎么会遇到这些人,又怎么会把崔仙君弄丢?
李训巍然不动地承受了她的怒火,直到她安静下来,他才用那双带着寅夜血丝的眼睛牢牢盯着她,声音低沉,一字一字地说:“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是李训,是雅王世子,是你的徒弟,是……”他顿了一下,痛苦纷乱的神情一闪而过,笑出了挣扎而苦涩的意味,轻声说:“你这么聪明,早就猜到了不是吗,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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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瑜回到公主府时夜色已深,还没上床就听到宫中传来圣人龙体欠安的密报,心中一惊,连忙梳理衣饰,匆匆入宫。
等她到时,太极宫外已跪倒一大片奴仆,人人神情凄惶,身上积了一层厚雪,仿佛一夜间披上了白麻,哀戚的气氛在沉寂的夜中格外压抑。庆瑜狠一皱眉,又是嫌弃又是害怕,担心圣人真有什么好歹。
踏入殿内,一股浓重的药香扑鼻而来,夹杂着令人窒息的哕吐气息,让人几欲作呕。龙榻四周围满了御医,个个紧张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低语,仿佛重重暗影笼罩在这偌大的宫殿。庆瑜走到几位后妃身边,低声问了几句,又擦了几滴眼泪,做出关切之态,片刻后便寻了个借口,悄悄退到偏殿去透口气。
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才还在龙榻边伺候的太子李让竟也站在偏殿之中。他背对着她,孤身伫立于窗前,仰头望着天上的圆月。窗外的飞雪已渐停,但是落在地上的积雪依旧如同无声的帷幕,似乎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庆瑜轻轻走上前,压抑住心中的不安,施了一礼,带着几分真情实感的哽咽低声唤道:“太子哥哥,父皇这是突然怎么了,白日里不是还好好的……”说到这里,她眼眶微红,又落下几滴眼泪。
李让回头,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却还是温和地安抚道:“别怕,父皇有龙气护体,定然会无碍的。”
庆瑜抬眼间,注意到太子额上裹着显眼的布条,惊讶地脱口而出:“太子哥哥,你的头怎么了?”
李让下意识摸了摸额上的布条,欲言又止,而就在这时,崔律从正殿走过来,神色庄重地对他行礼道:“殿下,圣人醒了,有话要吩咐。”
太子离去,庆瑜站在原地,正要转身离开时,却与崔律目光一对,她心头忽然一虚,也匆匆离开了。
正殿已经清空,只有张崇景在一边。
“子衡。”子衡是圣人亲自给他取的字,李让许久未曾听到父皇这么唤自己了,他一瞬间眼眶湿润,克制着颤意,恭声应答:“儿臣在。”
圣人缓慢地眨着眼,气息浑浊,问道:“你可还记得《史记》第十九篇说的什么?”
太子默了默,说:“是《外戚世家》。”
圣人点点头,道:“‘代王王后生四男。先代王未入立为帝而王后卒。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你可解其中之意?”
殿中寂静无声,李让久久不语,唯有泪水无声滑落。
“汉文帝乃古今第一伟丈夫,尚且有此时刻。”圣人闭眼叹息一声,似是无奈:“难道代王夫妻不是举案齐眉,鹣鲽情深,天地间唯你一人是情种?你不愿去做,朕便为你扫除障碍,有何不好?……你实在太过柔善。”
“传朕口谕,太子詹事费贤杖杀,其余三人流放岭南,迁郑国公主至洛阳皇寺剃度出家,不得与外人相交。太子妃谢氏,”他顿了顿,突如其来的病莫名让他心软了许多,而且谢思又是个没有子嗣的女人,更没什么威胁,于是说:“依旧保留原位。但,正如后宫不能无主,她既不管事了,你便再找一人顶了便是。”
太子深深叩首谢过,心里却是一片荒凉。郑国公主已经受刑,再扔到东都去严加看管,注定年寿不永。而谢思要是知道了怕又是会病倒。也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也曾春熙明媚,天真烂漫,而如今只如风中残烛,形容枯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他方才凝望月色的时候,不由想起谢思曾对他说的一个典故。
谢家藏书浩如烟海,谢思偶然间读到一个不同寻常的嫦娥奔月的故事。她的声音如黄鹂般清脆动听:“……其实哪里有什么飞升的仙丹灵药,这一切不过是后羿编织的谎言。他偷换了当初为了嫦娥的病而向西王母求取的丹药,令她病入膏肓,最终离世。之后他便顺理成章娶了有穷氏之女,得了王位,成了众人敬仰的君主。”
说完,她的双眼染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整个人突然沉寂了下去。他知道她是在为女子被牺牲的命运不平,心念一动,对她欣然承诺:“后裔是英雄也好,小人也罢,那都只是他一人的行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本宫定不负你。”
可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换走了她的丹药。
他和谢思唯一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