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后第三庚,白昼越发漫长,阳光像灼人的利刃,直刺汉白玉阶,白得晃眼,叫人难以直视。太液池的水因蒸发而浅了许多,原本倒映柳影的水面如今泛着一层浮光,摇摇晃晃如蜃气。四周的翠柳也显得无精打采,将叶片都蔫缩了起来。
蓬莱殿正对太液池,烈阳之下宛若置身火炉。然而殿内却是一片沁凉,仿佛隔绝了这外界的炎热。元妃命人在四角摆上硕大的冰块,冷气隐隐散发,仕女们步伐轻巧地来回扇动团扇,空气中偶尔带着清冽的薄荷香味。
鲛纱已被高高卷起,只留下一帘通透的水精帘,映得阳光也柔软,视野开阔得连池边的一片摇曳都能看得分明。
崔如意刚刚吃过汤饼,此时端正坐着,双眼微敛。
元妃画着淡妆,只描摹了眉眼之处,她纤长的指甲修得圆润整齐,正捻起一颗如玉的葡萄,动作缓慢而优雅。腰肢轻轻一正,话音也随之流泻而出:“如此说来,你让钦天监定的日子提前,也是为了庆瑜着想。”
崔如意说:“娘娘明察,微臣曾在安西暂住,亲身见过当地九月飞雪,牛羊冻亡之惨状。若自朔方走廊起程,秋末必定道路断绝。。”
“唔……”元妃将葡萄轻轻含入口中,指尖余香隐约。她微微点头,眉心却轻蹙起些许怅然:“本宫也尝听闻类似的事。穷山恶水出刁民,如若不是难以生存的地方,那些蛮族人又怎会养成那样凶悍掠夺的习性?”
说到此处,她略停片刻,拿起帕子掩唇,长长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要随风散去,“哎,公主太可怜了。”
下一秒她又话锋一转,“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提出日期的异议,莫非整个钦天监的人都不知道西域的天文地理?你想让公主提前离开长安,到底是出于私情,还是公理呢?你莫忘了,庆瑜可是圣人如今最疼的女儿!”
元妃知道崔家丢了孩子的事与庆瑜有关,圣人定然也知道。他虽然嘴上对庆瑜的任性很是气恼,可是真到了要将她送走的时候,他再冷硬的心也柔肠百段,只想多留她在身边。钦天监的人得了暗示,自然将日期尽量往后延。
可崔如意却偏偏提出一个新的良辰吉日,还提前这么久。
很难不怀疑她的动机。
崔如意却只一笑,将头低了下去,“微臣确有私情,不敢隐瞒娘娘。”
元妃颇有兴趣:“哦?”
“圣人和娘娘疼爱公主,公主自然也会心疼圣人和娘娘,可是古往今来,向来是爱人者爱重,被爱者情浅。公主舍不得长安,如今自然是觉得拖延婚期好,可是之后出塞难免心里会有比较。而若公主出嫁日期定在八月之后,延误婚期倒罢了,路上定然受罪,这又何尝是圣人和娘娘所希望看到的?
当年赵太后远送公主到燕国为后,持其踵为之泣,可是后面却为她祈祷‘千万不要被赶回赵国’,而是希望她能早日繁衍生育,子孙相继为王。这就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微臣不才,仅从为人子女的角度看,每次读到此处都不由喟叹,感念父母恩情。”
元妃听罢笑了,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你入宫这才不到半年,说话已学得十成十。本宫原先还想着,那个人让你去钦天监是为了顶锅治罪,如今看来却是会错意了。”
那个人?谁?
崔如意心头一震,捕捉到话中隐秘的信息。这是她第一次确认,自己是被人举荐进来的。
她正欲追问,元妃却懒懒地倚在美人榻上,以手支颅,眼帘微垂,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本宫乏了,送崔令史出去吧。”
小仕女闻言,上前应是,走到崔如意身侧低声引路。秋霜已放下鲛纱帘,隔绝视线,将元妃的休憩之地围成一方静谧。
走出蓬莱殿,日头尚未完全西沉,灼热的余光依旧炙烤着大地。小仕女不过走了几步,汗珠已从鬓边滑下,湿了衣襟。崔如意便让她停在廊下,不用再送,她跟着内侍出宫。
那内侍是元妃宫里的老人,与崔如意颇为熟络。眼见宫道两侧灼阳无处可躲,便提议绕行御花园,避暑凉荫。
盛夏闷热,园中浓绿遮天,唯蝉鸣不绝。四下行人稀少,静得连风也似乎止步。远处隐约传来的水声,与脚下砂砾轻轻摩擦的步音,交织成一种微妙的安静。内侍轻声抱怨:“如今这些新进宫的,不懂规矩,实在该好好管管。”
崔如意只笑了笑。
今日休沐,她原本该在家休息,却因元妃一声传唤,冒着烈日赶进宫来。
内侍微微抬眼,见她脸上竟丝汗未出,暗暗称奇。
到了迎晖门,内侍正欲告辞。忽然,寂静的空气中飘落一缕灰烟,未待二人反应,不远处的半爿天竟已染上一片赤红。
“走水了——”
尖锐的喊声打破静谧,接着是急促的击钵鸣金声。火光染天,热浪扑面而来。宫人们急匆匆奔向火场,守卫们各执水桶与沙袋,紧张而又慌乱地跑动。
砰——
一声巨响传来,像是木梁倾塌的声音,焰心猛地窜起。火势随着爆响扩散开来,隔着殿宇都能感受到炙热的威胁。
拉车的小马受了惊,蹄下不断踢踏,嘶声急促焦躁。
内侍神色骤变,忙拱手匆匆告辞,显然是担心火势烧向蓬莱殿。崔如意也不敢耽搁,跟着他折返。
却不料刚一转身,便与迎面走来的一人撞个正着。
正是李洹。
她如今是在朝官员,便向他行了礼。
李洹长眉一挑,目光掠过她略显仓促的步履,“慌慌张张地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