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的脸。”两人同时倒抽冷气,姬夏舒用拇指抹过颧骨,垂眼看着指腹血迹:“无妨。”血线正在凝成细珠的伤口横在颧骨至耳垂间,被他随手用袖口抹成淡红晕痕。
过了须臾,他撩袍登上马车,沉声命清风调转车驾向山下驰去。待坐定后,略稳气息,攥紧的拳抵在膝头,指节泛白处渗出三分隐忍:“我已遣了妥帖人照应着,又遣人去请大夫诊治,你不必忧心。”
娇耳紧贴厢壁蜷在角落,后肩布料还留着被攥皱的痕迹。她盯着自己裙裾上未干的水渍,睫毛随着颠簸轻颤,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两片衣角在颠簸中偶尔相触又立即分开。直到车外传来货郎叫卖声,她忽然抬手捂住口鼻,把一声呛咳闷成喉间细碎的颤音,但无济于事,喉头痒意加重又接连咳了好几声。
姬夏舒凤眼半阖,瞳仁黑沉沉的压着三分冷光,直劈她犹自倔强昂着的脖颈。见她将脸埋进臂弯,散落的碎发遮住了所有表情。他喉咙滚了滚,终是什么都没说。
后来她靠着车窗睡着了,颠簸间额角几次撞向雕花木窗,他握紧又松开的指节顿了顿,终是移坐过去。掌心刚触到微凉肩头,那人便顺着晃势栽进怀里,桃腮压住他襟前暗纹,吐息带着倦极的潮意。
她玉色面容被日光洗得白里透红,唇上残存的胭脂像揉碎的海棠汁,车辙碾过碎石陡震,他下意识揽过纤腰,掌心潮热渗进月白罗衫,惊觉她比去岁中秋的玉兔酥还绵软。海棠唇近在毫厘,呵出的兰息染湿他胸襟,他低头刚要凑近,偏在此刻她羽睫轻颤如蝶破茧。
娇耳陡然从他肩头直起身,两人鼻尖险险错开,她视线扫过他脸上那道伤,秀眉微微蹙了下。
“妹妹生辰打算怎么过?”姬夏舒坐回对面,曲指叩击车壁,骨节与木料相撞的钝响掩住骤然紊乱的气息。目光掠过她领口歪斜的盘扣时,喉结在绷紧的皮肤下滚了滚:“哥哥来操办。”
娇耳撩起竹帘向外看:“都好。”她答得漫不经心,指尖在日光里蜷成贝壳状。
入府,徐氏打帘的手悬在半空:“怎的未到晌午就回?”话音未落已提着裙摆疾步近前,捧住儿子俊脸,指尖虚虚点在他颧骨处,焦心道:“这是怎么弄的?”
姬夏舒侧脸避开母亲指尖:“无碍,枝丫划的。”
这伤口齐整得像是被利刃划过,树枝哪能划出这般直溜的痕?徐氏看向廊下低头攥拳的女儿发间那支银簪,莫不是……
他差管家去请太医,并将今日寺里发生的事如实告知家人,老太爷的楠木杖已杵进青石砖缝,呵斥一声:“胡闹。”
姬夏舒贴着墙壁站得笔直,娇耳从迈进门槛起就死盯着他,眼尾发红却不肯眨眼。父亲训话时她盯着他垂落的手掌,母亲啜泣时她盯着他滚动的喉结,连太医搭脉时她仍侧过脸用余光钉住他衣襟。
“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徐氏攥住女儿手腕,未说的话梗在喉咙。
“女儿记下了,以后不敢了。”娇耳答得飞快,下颌绷得死紧,目光却穿过人群缝隙直刺姬夏舒眉心。
直到太医说无碍的瞬间,满屋子紧绷的肩颈才松下来。姬夏舒提袍跨出门槛,后颈皮肤沁出汗珠。
暮色染灰砖地时,两人在游廊拐角撞个正着。娇耳抬头瞪他,瞳孔里烧着两盏淬火的灯,姬夏舒倒退半步,错身走过,她仍梗着脖子拧头看他背影,后槽牙在颊边顶出细微的棱。
徐氏差人将娇耳唤来,她掀帘入内,见母亲屋里青纱帐半卷,黄杨木圆桌上搁着喝剩的半盏参汤。
母亲上前拉她坐在矮塌上,攥住纤细的手腕,娓娓道来:“你十二岁那年游湖落水,呛得肺都要咳出来了,自此落下咳疾这毛病。”拇指覆膜着女儿腕骨:“你二哥为了救你被船板钉子在手臂上豁开三寸长的口子,血浸透半截衣袖,他素来见血就晕……”说到此她喉头哽咽,眸中闪过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楚:“可那次却奇迹般的跟没事人一样……”
“他从小性子倔,你也是,你们兄妹俩一模一样的秉性,每次闹别扭,一个梗着脖子像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倔驴,另一个抿紧的嘴角能挂住千斤铁索也不肯松动分毫,可哪一次不是他先服软?”
“他对谁都不冷不热,偏对着你就软和,你听母亲的,你哥哥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为你好,你快别同他置气了。”
她苦口婆心说罢从身旁檀木盒中拈出串佛珠,搁进娇耳掌心:“他为你求来的,说是能镇咳疾。”指腹抚过檀木珠上凹凸的刻痕:“这上面的经文,是他用银针尖一笔笔凿出来的。”
娇耳接过指尖刚触到檀木珠,就被凉意刺得眼睫一颤,脑海里有一段画面逐渐清晰,自己十二岁那年的太湖水便是这般砭骨——画舫倾翻时菱角花缠住她脚踝,墨绿的水灌进口鼻。混沌间有人破开水面,素白色衣袂扫过她眼前,是他徒手扯断水草,托着她后颈冲出深渊。
当年被捞上船后,她伏在船舷咳了半刻钟,咳出带着血丝的湖水。姬夏舒拧着湿透的衣摆,手臂鲜血泊泊流下,溅在甲板上,混着她那时断时续的咳声。
“哥哥有心了。”娇耳摩挲着佛珠上的《心经》刻纹,喉间又泛起熟悉的痒意,她舌尖抵住上颚,生生将咳嗽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