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耳踏入正堂时,樟木箱已封好祭祀铜器。案几上摆着新煎的龙凤团茶,八瓣葵口银盘托着四色点心——藕粉桂花糖糕、玫瑰酥、杏仁佛手、菱粉糕。
李婉妲银签子正戳着块玫瑰酥,见她正要入座,绣鞋尖横出半寸,娇耳裙摆擦过红木椅腿,莲尖一偏避开那截孔雀蓝绣鞋。
捉弄把戏没得逞,李婉妲瞪着眼鼓了鼓腮帮子。
李婉莹斟了一盏茶,递给娇耳,目光触及到她泛红的眼尾,关切相问:“可是风迷了眼?”
“方才梅树下说话,落了雪屑。”娇耳垂眸接过茶盏。
徐氏笑吟吟走进,望向娇耳眼尾细纹漾开温软弧度:“你哥哥到底还是听你的,这会儿已回院看书去了。”
娇耳嘴角挽起个虚笑,指尖抚过李婉莹送的生辰礼——一副缂丝雪梅暖手筒。天水碧缎面上,金线缂出梅枝,银丝缀着冰棱,筒口紫貂毛出自北疆贡品,内衬暗绣“娇娇儿”几个字,可见用心非同一般。
“舅母!”李婉妲交叠着葱白指尖,十二份笃定:“表哥才不会踏足污浊之地,那些烟花柳巷……”
“你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懂得什么!”姬老妇人闻听,开口训诫。
她目光悠悠一转,望向徐氏:“他院中那云秀,我瞧着倒是极为合宜。品性模样皆是上乘,筠儿又是吃她母亲的乳水长大的,二人也称得上青梅竹马。待开春将她抬作房里人,倒也般配。”
李婉妲的指尖掐住袖口银线绣的兰草纹,指节顶着丝线凸起又松开。她唇角扬起的弧度像是被风扯住的风筝线,颤巍巍悬在颊边:“云秀自然是极妥帖的,可是......”
老夫人眼珠斜睨过来时,她用帕子捂住口鼻咳嗽,绢帕下传出闷闷的声音:“妲儿先告退了。”从身后婢子手中拿过一方素缎帕子裹着的木匣,漫不经心往娇耳案前一推:“贺姐姐生辰。”转身出了正厅。
李婉莹抬脚跟上,却见娇耳绣鞋刚挪半寸,徐氏眼风截住她欲退的身影。
娇耳只得讪讪坐回,打开面前匣子,里面躺着支雕工寻常的素银簪子,簪头芙蓉花瓣圆钝,正是银楼最常见的式样。
她翘了翘嘴角,自己并不讨厌李婉妲,虽然她处处针对,但到底比那些表面假意示好、暗地使绊的强三分。
娇耳又啜了口茶,实在无心坐这里听母亲倾诉——
徐氏眉尖轻蹙,声音发涩:“母亲,筠儿月前特意嘱托于我,让为云秀觅合适人家。这孩子,性子执拗得很,他不中意的,强塞他,反倒惹他不快。”
“你儿子中意谁?”老妇人眼风猝然劈向角落,“你这个做母亲的晓得吗?”
娇耳正欲斟茶的手顿在半空,瓷盏轻磕盏托发出细响,耳畔嗡鸣声里又听见徐氏叹息:“倒是未听闻他有意中人啊,这孩子一心皆在科举之事上,实无闲暇顾及这些儿女情长。”
“筠儿那性子,您是再清楚不过的……”
姬老妇人猛地将手中的菩提珠拍于桌上,发出沉闷声响,语气已然不悦:“做母亲的给儿子纳个妾,还要看他脸色?你不想他身边能有个知冷知热、悉心伺候之人?”
“这丫头自幼便服侍他,你儿子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她在操持?事事皆尽心尽力,便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在某些方面怕也有所不及。前几日他高烧不退,她日夜守在床前,未曾合眼 ……”
徐氏轻叹一声道:“儿媳知晓了。”
待老夫人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后,娇耳起身刚挪半步,就被徐氏冰凉的掌心攥住腕子:“好孩子,且帮帮母亲。你哥哥脾性执拗,你祖母…唉,母亲夹在中间好生为难!”
她眸光微颤,唇瓣轻启又抿紧:“这等事,哥哥怎会听我的?”声音似檐下将坠的雪水,清泠里透着不安。
徐氏抬手抚上她肩头:“他怎会不听?你幼时说要吃城南的酥油饼,他冒雪策马两个时辰去买,回来时氅衣都结了冰……”
娇耳垂首盯着青砖地,袖中指尖蜷了又展。徐氏袖间逸出的沉水香染上她鬓角,混着声线里的哽咽:“娇娇......”
“女儿试试吧。”她终是轻声应道,退后半步福了福身,转身离去。
回到绛红园,想起青青托她向姬夏舒求画。眼下二人这般情形,他手又受伤,一时难好。遂命玉珠取来紫檀画匣,抽出《雪中折梅图》吩咐小厮:“用油绸裹好送去谢府。”
“小姐这般贸然将二公子赠画送人,怕是不妥?”
娇耳面无波澜:“没什么不妥。”
翻动下层画轴时,忽见素绢上绘着提灯少女。画中人颈间一精美绝伦的凤凰璧华光流转,刺得娇耳双目微眯。额角突生锐痛,恍惚间见一白衣少年将这玉佩戴在自己脖颈儿,自己枕在少年肩头,指尖绕着那人腰间蹀躞带的金扣娇笑,可那笑容忽如碎瓷迸裂——
“小姐当心!”玉珠急步上前扶住踉跄的人。
娇耳就着软榻闭目片刻:“无碍,早上回府沾了羊市的腥气。”她揉着太阳穴坐直,母亲身旁杨嬷嬷正掀帘探身:“小姐可劝动二公子了?”
“这就去。”她理平裙裾,跨出门槛。
夏泊轩廊下,云秀微笑打帘:“娇耳小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