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恰逢是小年,临都城有盛大灯会。家家户户门口悬着各式灯笼,糖瓜香气泼了满街,舞狮鼓点踩着爆竹碎屑从东市滚到西坊,扎灯匠人踩着竹梯将金鱼灯笼挂上槐树梢,红绸带缠着北风在空中里翻飞。沿街店铺檐下早已悬起金龙鳞片般的灯笼架,待掌灯时分便要燃起十里星河。
午膳刚过,郑家四驾马车碾着爆竹碎红停在国公府石阶前。
踏凳尚未落稳,先滚出两坛西域琉璃瓶装的紫红葡萄酒;十二匹蜀锦整整齐齐叠在铜盒里;半开的匣盖泄出安息茴香与龙脑香纠缠的辛烈气息;樟木箱里,整匹鲛绡纱泛着珍珠光泽,底下压着澄心堂纸、李廷珪墨、红丝石砚,墨锭上的描金纹正在日头下淌着熔金般的光……
郑季宣从头辆车上下来,抬手整了整衣衫,稳步跨过国公府门槛,圆眼被日光晃得眯成月牙,左颊酒窝在婴儿肥未褪的脸颊上忽隐忽现。
他绕过云母屏风,正厅乌木梁上悬着玄铁打造的环首刀,刀柄缠着褪色的战旗布。姬老太爷端坐交椅,郑季宣深深弯腰,额头几乎碰到交叠的手背:“晚辈郑季宣给老太爷请安,愿您福寿安康。”
姬老太爷笑出一脸皱纹,抬手虚扶:“起来说话。”
少年又转向一旁的国公爷行礼,脊背挺得板正:“见过国公爷。”
国公爷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浓眉下的眼睛来回扫视他的面容,“坐吧。”
郑季宣入座,有婢子前来上茶。
“怎么还带几车行李来?”国公爷呷了口茶,不紧不慢道。
郑季宣赶忙站起拱手行了半礼,语气十分恭谨:“些许薄礼聊表心意,实在不成敬意。”
国公爷放下茶盏,指节在案几上叩了两声。他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郑季宣的脸:“郑大学士门生遍天下,但听闻你家族中其他人多从商,你二哥也未走仕途,掌着皇商印绶,你待如何?"
少年脸颊微微泛红,又立刻挺直脊梁骨,下颚绷得发紧:“晚辈每日诵读圣贤书,眼下正备战秋闱。”他喉结急促地滚动两次,“若得中举人,愿效忠朝廷,光耀门楣。”
厅内突然静得能听见铜漏滴水声,国公爷右手拇指摩挲着玉带扣,终是松了口:“读书人该当如此!”
姬老太爷突然朗笑出声,他蒲扇大的手掌拍在郑季宣后背,险些把人拍下椅子:“好!秋闱放榜那日,老夫要看着你穿举人袍来磕头!”
“祖父。”正厅内谈笑声忽被清泉般嗓音截断,众人目光齐聚门廊——少女逆光而立,眉目似古卷上晕染的烟青山水,她一开口便咬住下唇,薄唇透出珊瑚色,贝齿在唇瓣碾出半弯月牙印。最摄人的是那双眼,褐色瞳仁泛着碎金,此刻正微微颤动,似初融溪流载着细碎阳光流过青石。鬓角几缕碎发随呼吸起伏,在她瓷白额角投下颤动的影。
娇耳快步挨到姬老太爷身边,先冲着定国公甜甜唤声“爹爹!”再一把挽住姬老太爷胳膊,在他耳边嗔怪:“您不要为难季宣哥哥嘛!”
老爷子笑得胡子直颤,伸手戳她脑门:“傻囡囡,祖父是要他攒下遮风挡雨的屋檐啊。若连半片功名都挣不来,往后你受了委屈,祖父在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您怎么老说这些让人伤心的话?”她低头把脸埋进老人衣袖,闷声漏出一句,“等您过完一百二十岁寿诞,我还要赖着您给重孙辈教抢法呢。”
“哈哈哈,好好!”老人屈指欲弹她额头的动作顿在半空,浓眉笑得直抖,“大姑娘家不害臊!”
郑季宣的视线在娇耳跨过门槛时便黏在她身上,茶杯歪斜半倾都未察觉,直到茶水泼湿袖口才猛地回神,他慌忙放下茶盏,袖口洇湿的茶渍晕成深褐色:“老太爷教训得是,我…我明日就闭门温书,秋闱必中。”他声音越说越轻,手指摩挲着湿透的袖料,“妹妹不必忧心。”
“急什么嘛!踏踏实实过个年,等开了春让娇儿二哥摆开阵仗考究你学问——”老爷子拈着胡须眯眼又笑,“该补的该练的自有你讨教的时候!”
郑季宣喉结动了动,躬身时后颈沁出冷汗:“晚辈谨记老太爷教诲。又道:“听闻姬二哥昨日已从西山归来……”
话才说半句,国公爷转头吩咐小厮:“请二公子来见客。”
娇耳猛地从祖父身边退回椅子,垂着头将帕子在膝头绞成一团。
“二公子卯时便往崇文馆去了。”小厮躬身答话。
闻言她假模假样地整理裙褶,借着抚平腰间禁步的功夫,悄悄吐尽胸中浊气。
郑季宣微微欠身,“待姬二哥得闲,季宣再来叨扰。”
国公爷又询问了郑家诸事,问罢略一颔首——所言与暗探所查倒是相符,倒是个确实诚的。
他端起茶盏轻叩盏盖:“该动身了。”朝门外抬了抬下颌,叮嘱道:“西市人多,仔细着娇儿。”
郑季宣躬身应诺,娇耳起身调整好帷帽系带,两人告辞。
行至影壁处,少年突然踮脚折下影壁旁斜出的老梅枝,他将朱砂梅别进少女发间,又替她戴好帷帽。少女仰颌莞尔一笑,雪光擦过眼尾微翘的弧度,将梅影碎成满眸星光。
定国公瞧着这一幕良久,垂目凝视炭盆里忽明忽暗的银霜炭,幽幽开口:“当年与全武兄饮罢血酒,说好待北疆战事毕便结儿女姻亲。”火星子“啪”地爆开,他眯了眯眼,“谁知天意弄人!如今倒成了兄妹。”
“噹!”姬老太爷的拐杖磕在青石栏上,“青筠这性子,当兄长能护她周全,做夫君?”廊下冰棱恰在此刻断裂,清脆声里掺进半句叹息:“我听你母亲说妲儿心悦他,妲儿那般出众的样貌,你瞧他可曾正眼相看过?”
“寒玉雕的神像尚能化三分春水,他倒好——中秋御苑诗会,李尚书千金递的诗笺,他转手就塞给随侍小厮!”
国公爷手中火钳戳进炭盆深处,溅起的火星子燎焦了袖口花纹:“他原是会笑的......”檐角积雪被风吹落在后颈,激得他喉头一哽,“若不是那年雪夜......终归是我的错......”
姬老太爷截断未尽之语:“陈年旧雪早该化了!”
西街炸响开市爆竹,碎红纸屑乘风飘的到处都是,似漫天胭脂泪凝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