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身后，越来越多的怪物正汇集成兽群，慢慢地靠近城市所在的方向。

不知道走了多久，几次意识都险些因为那若隐若现的痛感昏死过去前，他终于站在了熟悉的大门前。机械结构已经完全被破坏，城门大张着，海德里希单薄的身影立于城门下。

他的身上满是血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身旁那些完全异化的怪物的。

特奥多尔看着眼前有着海德里希面孔的怪物。

“哥哥。”

眼前的怪物抬了抬头，歪着头不解地看向他，似乎在努力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他已经无法从海德里希发出的断断续续的音节里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意识临近崩溃边缘，但他仍旧强忍着不适拥抱了海德里希，将匕首刺入他的心脏。

周围的图景开始分崩离析，他看着怀里的海德里希的模样慢慢改变，被燎伤的半张脸也变得完好，停留在他记忆里二十多岁的大好年华中。

他安详地合上双眼。

特奥多尔的意识随即坠入虚无。

不再有无法忍受的剧痛，不再置身满目疮痍的人间炼狱，不再有穿透耳膜的哀嚎声，不再有在鼻尖久久不散的皮肉烧焦和硝烟的难闻味道。

身体轻飘飘的，如同浮在海面。

他感到一双冰冷的手轻轻放在他的脸颊上。

睁开双眼，81号的脸庞近在咫尺。

81号的嘴不停地张合着，他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因为超负荷的运作而变得麻木。

那双琥珀色的眼中倒映的面孔苍白僵硬。

“81。”

这两个字艰难地从他的口中发出。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

那些数字，那些公式，这个数据构成的精神图景。

是否是被放入玻璃中供人欣赏的珊瑚。

他所处的世界是梦还是真实？

81号将手放在他的眼前，替他合上双眼。

……

我的过去，我的现在，我的未来。

在命运女神织就的纺线上被写就。

我预见，我无法改变，我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前进。

我看见我的业，我看见我种下的因果。

全知全能的神啊。

……

认知里的世界逐渐崩塌，洁白的墙壁被黑暗吞没。

女人的声音夹杂着细密的电流声，伴随着如同蟒蛇滑过皮肤的奇妙的触感。

塞勒涅只一步便踏入那一片虚空。

旧时代的幽灵裹挟着她的身体，托举着她向上走去。

少女们唱着不知名的歌谣。那是如同报丧女妖敲响丧钟的空灵歌声，凄婉哀恸。

那位女向导背对着她，缓步向前。

“这个故事说起来很长。”

她的声音是冰冷无机质的机械音。

“从我们的文明走向末路的那一年开始说起吧。”她笑着，“或者说从那个被称为‘普罗米修斯’的计划开始说起。”

“拥有支持构成这个虚拟空间的强大算力的AI，我应该被称作‘观测者’。”

在谈及维尔斯特的历史时，反复被提及的毁灭于核战争的前文明。

“一个能创造出如此奇观的文明，怎么可能简简单单地就被抹去。”

“我们”一直存在于这台计算机内部。

“‘我们’是旧时代的幽灵。”女人的瞳孔间，红色的光点若隐若现，“超级计算机落成的那一日，它便告知我们人类文明将行于末路。因此‘我们’创造了不分彼此的巴别塔。”

“全知全能的神啊……”

上帝考验亚伯拉罕的忠诚，令他为自己献上独子以撒。在他要烧死以撒的那一刻，天使说上帝已经知晓他的忠心，但献祭必须进行下去，于是山羊代替了以撒。

特奥多尔，请你睁开眼重新看看这个世界。

请你回头看看在你二十六年短暂的生命里走过的所有路。

被选中的牺牲品，完美又不完美的人造物，无知的少年代替你成为了那只山羊。

所有你被给予的爱，所有你被寄予的厚望，都刻在这条偏离既定航线的道路上。

可是特奥多尔。

为什么无数条未来的道路上你都是孤身一人。

81号感到特奥多尔搂住了他。

身体僵直在原地。

“81。”特奥多尔喊他，声音很小，“我知道了。”

当他降临于世时发出的第一声啼哭，世界的冷暖透过他的皮肤传递到身体的每一个神经元时，他开始和这个世界相连。

记忆里面容模糊的女人哼唱着不知名的摇篮曲，指尖拂过他稚嫩的脸庞。

他和他的母亲有着一样漂亮的灰蓝色眼睛。

那段藏在深处的密码，一段被多重加密的基因序列。

在被忽略的角落里，梅尔维普轻轻地解开了一位母亲留下的最重要的信息，并将这段二十六年前被加密的信息传递给了她的孩子。

密密麻麻的批注间留下的谜底是一个母亲未能诉说出的爱意和悔恨。

她用尽全力保下了那个注定要被作为祭品献祭的生命，但相应的，她需要那个能代替以撒的山羊。

她必须在自己投入全身心照顾大的孩子和自己的亲生骨肉间做出选择。

不成熟的技术造就的残次品，在他人眼里的小白鼠，在她的眼中也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一字一句血泪写就的罪行，一个无心无意的举动给那个孩子带来却是无尽的苦痛。

也许没有教过他说话和写字就好了，她或许是这样想着的。她的良知和善良也许就不会伤害到那个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特奥多尔送出废城，将他留在月牙湖边。想着或许有人会怜悯这个孩子，将他收养。

她希望他能在正常人的家庭中平安地长大，彻底摆脱过去的阴影。

被留在襁褓中的金属铭牌是她的私心，她还抱有相认的奢望。

但她再也无法睁开眼，去看看她如今已经成人的儿子。

“意识融入超级计算机内部，化作一段数据构成的洪流，无法被看见，无法被感知，变作萦绕在城市上空的电子幽灵，成为‘他们’的一员。”

“成为‘我们’的一员。”

那位被献祭的少年，抛弃肉/身行于世间的代理人。

如今的观测者81号。

梅尔维普抓住的那只拉普拉斯妖。

数据构成的空间里，特奥多尔看见了被毁灭的维尔斯特。

“前文明被存储于那台巨型计算机内部。”特奥多尔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你作为与如今的我们沟通的桥梁行于世间。”

“不仅如此，因为城市注定会被第二次毁灭，所以‘筛选’开始了。”

梅尔维普留给他的那张储存卡里，还存有一份名为“普罗米修斯计划”的文件。

内容不同于霍尔格的基因编辑和莱文的意识海技术，这份文件属于前文明，属于那台计算机内的“我们”。

“那并不是死局。”他说，“‘你们’抛弃其他人，以保存文明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启动这项计划，自诩高高在上的神藐视我们的努力，无知又可笑。”

“我不会接受你们的邀请，观测者。”

语毕，特奥多尔周围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双脚踏在地面上的实感。

81号就站在他的面前。

他一时恍惚，看不清青年脸上的表情。

“海德里希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81号说得很慢。

“现在轮到你了，特奥多尔。”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