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愣,随即红着脸应“好”。
月至中天,帝女桑上的絮絮轻语时停时续,最终,一个实在算不得好看的雪人“桑月”完成后,玄珀才认真同她许诺:“若你不想嫁人,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一个遥远的,自由自在的地方。”
桑月从未离开过她长大的小村庄,却对他口中提到的自由自在充满向往。
玄珀为了能够尽快渡过雷劫化形,开始拼命修炼。他第一次感觉他漫长无聊的生命长河变得鲜活起来,不再是厌倦了的日升月落、四季往复,桑月的出现就像一抹奇丽的色彩,填补了他的空白。
他日夜不停修炼,贪婪地吸收着天地灵气,只为快一点,再快一点带她离开。
变故生于三月,那时距离桑月的生辰还剩十多日。
白日万里晴空,子夜却突然降起急雨,几道震耳欲聋的春雷滚过漆黑的天幕,坐在帝女桑上修炼的玄珀睁开眼睛,从愈来愈响的雷声中隐隐听见了桑月呼唤他的声音。
他沉浸了心神,过于专注,竟没有发现她。
“桑桑,发生何事了?”他焦急地出现在她身前,心中第一回有了拥抱她的冲动。
大雨如注,少女未着雨具,浑身上下早已淋透。她好像在哭,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汇聚成线,滴进不断颤抖的身体里。
桑月的脸色是他不曾见过的苍白恐惧。
她就像溺水之人遇上浮木,抛却所有,投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她的十指深深陷进他的衣服,冰冷发抖的身子想要从他那里汲取一星暖意:“仙人,我娘死了,她不要我了……”
玄珀放出结界,隔开雨幕。他们仿佛拥有了共感一样,不然他怎会对她的悲伤这般感同身受,心似刀割:“也许她只是累了。”
“可她答应过我,不会丢下我。”她实在哭了太久,眼泪已慢慢干涸,通红着一双眼从他怀中起来,绝望地将他望着,“我知道我也会和我娘一样在某天突然死去,可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啊。”
她有好多事情没有完成,她还想与他一起去那些无拘无束的地方。
玄珀用了点儿灵力烘干她湿透的衣衫,骨节分明的手指帮她轻轻拨走黏在腮上的湿发,语气温柔却极为郑重:“不会的,你还有我,再等我几日,只要你不愿,没人能把你自我身边带走。”
他和桑月约定了一个七日之期,待她娘亲下葬后,她便来泗汝山附近等他。草木妖化形要经受住数十道天雷淬体,若是她留在这里必定会波及到她,而且他最近的修炼速度太快,能不能完全成功他心中也很没底。
但无论成功与否,他都要迈出这一步。
彼时的玄珀还不知道,他的化形雷劫安然度过,只是同他定下约定的那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故事走向尾声,薰炉里的朱火业已燃尽。
“在约定之期的第六日,桑桑死在那顶抬往镇子的喜轿中,我将她从草席里抱出来,替她杀了那些对她不好的人。”
讲到此处,玄珀垂眸微笑,缓缓抚摸着怀中人锦缎般的长发,似是终得他心底渴求的宁静。
虽然有一些小瑕疵,但他的桑桑被他找回来了。他的指尖不小心滑过她的眼角,意外地触上一片湿润,是她的泪。
他蓦地僵住,手顿在半空,喉间涩然:“……桑桑?”
“桑桑为什么死了?能不能别让她死。”静宁坐起来,面容伤心地仰视着他,眼尾水光未干,“阿珀……”
他下意识回道:“什么?”
“你救救她呀。”
“桑桑还在。你不记得了,你就是桑桑。”他的手握住她的肩,不自觉地用上了一点力道。
“我是桑桑吗?”静宁疑惑地睁大眼睛,她想思考与回忆,可一想到这些便觉脑中混乱异常,“阿珀,我头好疼啊。”
令狐玦冷眼旁观着,直至此时才幽幽说道:“静宁公主的散魂之症是强行与这具身体融合造成的,会日益严重,这也是为她好吗?”
“这只是个意外,能找到办法的。”他兀自强撑。如果不是因为他的修为倒退,大概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们呢,想好如何做了吗?”
令狐玦没接话,站在旁边的苏窈看了他一眼,未对上其眼神。她柔声说道:“我很钦佩玄公子的情深不悔,也心怜桑桑姑娘的遭遇,但是为了静宁公主,我们不能帮你。对不起。”
玄珀沉默了几息,忽地淡淡笑开:“即使我会杀了你们?”
勿用回答,苏窈以神情告诉了他。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和她的性子倒是有些像。既然如此——”
“其实玄公子从未打算杀了我们吧。”苏窈微微一笑,不等他回道,便又接着说下去,“你若是想直接带走静宁公主,又何必多此一举说出这个故事给我们听?其实你的心中也万般犹豫与痛苦对不对,桑桑的转世是否还是原来那个桑桑?她如果知道自己被困在这样一具躯壳里,不晓七情,从此浑浑噩噩度日,你觉得她会为之开心吗?”
“无论是桑桑或者静宁,如果你爱她,也并非只有这条路可走。谁说陪伴她、守护着她不算爱呢?要让她感到自由快乐才是最重要的,这也是桑桑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不是吗?”
待她说完,玄珀却是安静了一阵,随后低低说道:“可我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等来她。”
静宁伏在他膝上又睡了过去,长长的乌发覆盖住半边小巧精致的脸,如墨色的水一般淌下。他抬起手将她落在颊边的青丝慢慢挑开,温柔的眼,凝视着眼前人。
刻下的玄珀,已不是苏窈可以看清的,她能觉出他的矛盾与复杂,却对他心中的想法一无所知。
“玄公子……”她不禁上前一步,秀美绝伦的面上露出对他的担忧。
令狐玦轻轻皱眉,长臂一伸,隔着衣服抓上她的手腕,冷声道:“来了。”
苏窈尚未明白他的意思,便看见镜台后的玄珀朝她投来视线,神情极为认真地说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错的。”
……完了。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当这个念头刚从脑海里蹦出来时,一股无法脱身的扭曲感瞬间席卷了她,失重的感觉随之扑来。眼前的空间景象四分五裂,光明被绞碎,她很快陷入一片沉沉黑暗,连令狐玦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苏窈漂浮在漆黑的空间中,伸手不见五指,她慌乱了一会儿强逼自己镇定下来,确定了她现在还处在玄珀的控制范围内。
他想要做什么?宋师叔是不是来救她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你留下吗?”玄珀的声音在四周响起,一如既往的柔缓。
她的脑袋扭向左右,试图找出出口:“玄公子应该不是想杀了我?你难道是想用我的性命去换我师叔他们放你离开都城?”
玄珀轻笑一声,却又极快敛住:“这的确是我的想法。你们仙门之人太过霸道,容不下别的异族,我也是被逼无奈。”
见她一言不发,他接着说道:“至少我在遇见你之前都是这样的。”
“人心是肉长的,谁好谁坏本就是用心便能看清楚的事情。玄公子,不止我,还有很多人也同我一样,你以后会遇到的。”她十分诚挚。
“谢谢你,愿意对一个拿你性命作威胁的妖族不计前嫌地说这些话,如果不是因为我越来越虚弱,你恐怕会恨上我。”他的声音愈渐低了,像铸错之后的悔悟,也像无力回天时的惘然,“我会将她交给你,七日未至,一切尚有转机,她的散魂之症我亦会解决。作为报答,你可以提出你想要的,只要我有。”
连日来所忧虑的事情能有这般结局自然是她梦寐以求的,她并未深想,只向他讨了紫玉芝。
把东西给她后,玄珀忽然道:“劳烦你替我带句话,待她醒来时告诉她。”
苏窈点头,继而微笑:“你也可以亲自跟她说呀。”
玄珀的声音轻淡虚无,仿佛马上就要如烟散去:“今次一别,人间千载,她早已是轮回了无数次的陌生之人。”
“终究是我,慢了一步。”
他的桑桑死在了七十年前,这世上再无桑桑。
……
五月中旬,皇城里的宫人已经换上了夏衣,住在撷芳殿的静宁公主终于醒转过来。她像是做了一场深刻而真实的梦,梦中的记忆如此鲜明,令她醒来后不免失魂落魄了很久。
她去见了父皇,第一次在他那儿看到了父亲的“爱意”,也见到了太玄山的仙者们,他们人都很好,听说那个害了她的妖修就是他们杀死的。妖物被解决,心患已除,父皇对他们自然是感恩戴德,大加颂扬,若不是他们要启程离开鄱国,父皇怕是连功德堂都修出来了。
仙者们临走前,那位姓苏的仙姑送给她一粒种子。她把它种进一个小小的花盆里,放进撷芳殿,日夜看护,最终它在一次满月夜破土而出,探出了细嫩的绿芽。
静宁抱着花盆坐在宽阔的窗台上沐浴着月光,夜风送暖,檐下金铃轻轻晃荡,铃舌撞出空灵悦耳的清音。
她想去摸一摸怀中那幼小的芽,却又在它半寸之外停住,似是怕它受伤。
“我原谅你。”她对着绿芽说道,“你听到没有,我原谅你啦。”
月色愈发朦胧温柔,她的胸膛突然传来一股奇异的感觉,炙热又无比强烈,像是两个人的心贴在一起跳动。
她不禁将怀里的花盆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