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昱的眼睛此刻因为有一汪浅浅的泪盈在眼眶里，亮晶晶的，显得眼睛格外有神。

苏笛很喜欢眼睛里东西的人，因为做宋淼的时候，即便不近视，什么都看得挺清楚的，但她的眼神也总是很空洞，没有梦想，没有野心，没有欲望，你这么被生活的重压推着，得过且过。

上一辈子包括这一辈子到现在，她好像一直都只是被命运的车轮推着走，没跟上了就被碾死，跟上了就任人摆布，选历史专业，虽然后来爱上了，但当时绝对不是因为喜欢，只是觉得文科生的话学这个比较合适而已。

闻人昱跪得离她很近，就跪在她面前，脑袋都要挨上她了，苏笛就这么怔怔地听着他反复说一句：“姐姐，我错了！”然后看他伸出两根细细长长的手指拉她的裙摆。

“姐姐，我错了！”

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将这一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试探着她的态度，等待着她的回答，也期待着自己现在这番可怜样真的能引得她的同情，让她原谅他之前的一切，从此再也不离开了。

他犯的错太多，如今想要得到谅解，唯有求得苏笛垂怜。

闻人昱与苏笛一切交往的初衷是勾引，想要仗着美貌、才学和身份去吃定这位闲汉小娘子，成全自己报恩的心愿，成为圣贤书上写着的“知恩图报”的真君子，拥有高尚的品德，成为当之无愧的状元之才。

可现在，明明计划没变，他也一直清醒，却也还是不知不觉就被这位姐姐给吸引住了，被她的坚韧、自强、善良深深地迷住了，即便她和他少时期许的新娘截然不同，不绝色，琴棋书画都不懂，也不算特别温婉贤良的，他从没想过会遇上，会钟情于的人给迷住了。

苏笛和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一样，身上有一股很特别的劲儿，就像苏笛最羡慕闻人昱有梦想和野心一样，闻人昱也很羡慕苏笛，能够在平凡中成就非凡。即便身为小闲汉，也是北宋第一女闲汉，不光脑袋灵光业绩卓越，还有一颗慈悲仁善之心。

之前的陛下和他不过都是只会给她招惹麻烦的陌路人，但苏笛依然倾心竭力相助，他当时虽然叫嚣着说她要敢骗她，就回来找她报仇。可闻人昱知道，即便当时苏笛敷衍他一番，给了他根本不能出去的路线，他因此逃脱失败受尽责难，几年有幸保住性命，也绝不对回去对她怎么样的。

说来惭愧，当时闻人昱因为走投无路，确实起了杀念，想着反正自己都要死了，找个垫背又何妨，眼前这姑娘瘦小他杀了她轻而易举，苏笛不知道，真正救了她的，其实不是那个正确的路线图，而是她之后为了帮他争取逃跑时间，挡在门口，和那些带着刀的官兵周旋的一举一动，在所有人都要杀他的时候，闻人昱就这么突然遇上了一个想要真心帮他的人。

即便苏笛或许是受他胁迫才这么做的，但那一段时间，她就是以瘦小的身体挡在他的前面的，他是在被她保护着的，他藏在床下又受了伤，苏笛要是真的被他威胁到了害怕就该引那些人入房间杀他才对，要是她不帮忙拖延，闻人昱很清楚，他绝对当场就会被处死。可苏笛却一直努力地为了他的苦难冒险，冒着被认成同伙或者闹事人的风险和那些官兵周旋。

在那一刻，闻人昱其实就已经决定了，不管这图的真假，眼前这一位他定要感谢一辈子。

他要是再回来，不管是何等模样身份，也一定是回来报恩的。

如今，虽然在一起的时间都远没有分开的时间长呢，对于彼此的了解也还很有限，但闻人昱和苏笛不一样，他一直都很有计划，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只是无奈于生不逢时罢了。

他的心从不骗人，于是此刻，他的心在他一遍遍说着：“姐姐，我错了。”的时候，也在一遍遍告诉着他，“眼前的这个人值得你爱她一辈子。”

“那……你既然说你错了，你错哪里了？”

苏笛是真不知道，闻人昱为什么突然要一直说他错了。

他没错啊，他来救她了，拼尽一切的，他被关在死牢了，是被冤枉的，他还是那个正直的状元郎没错啊，哪里错了？

可闻人昱却以为她在生气。

那含在眼睛里的泪，本是他用来博取苏笛同情的工具，是他盯着那牢房外的一个亮着的烛台看了好一阵儿才硬生生挤出来的。

可眼下见苏笛面无表情，甚至还有点儿严肃，好不容易说出来的，也就是一句这样的气话，闻人昱是真的有些害怕了，那眼泪也就变成真的了，闻人昱真心觉得很难过，要是苏笛不肯原谅他的话，从此以后他就再也不会好了。

他站在苏笛的立场上仔细想过，要是他是苏笛遇上了这些因他而起的糟糕至极的事儿，该是一番什么样的心情，她该是不会原谅了吧，不会原谅那个只为了自己的报恩就不顾她的安危，欺她骗她的人。

闻人昱光是想到了他自己作的那些恶，浑然忘了其间也含的那些善意，和想要不择手段得到她的细心一样，那些情不自禁对她的好也都不是假的。

这些好坏早就已经相互抵消了，苏笛也已经没有了要责怪他的地方。

闻人昱一桩桩一件件忏悔，从当时的那番杀意，到之后未达到报恩目的的种种不择手段，万般错处，他都认了个遍，把能想到的他的欺骗和利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他，苏笛也没想到，自己不过随口一问，竟然就能问出这么多来。

心机是真，可情意也是真的，苏笛听了那么些，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怒气，反而觉得感动，甚至觉得微微的开心，谢谢你愿意和我坦诚这一切！

在家国大事上考虑得很周全的他,在这感情之事上却总是漏掉一些，寻求和好的方式如此简单粗暴，显得相当青涩稚嫩，如此纯净模样让苏笛很是心动。

苏笛思想先进，心智先进，虽没有谈过恋爱，但对于感情还是有一些理论知识的，知道什么样的才算一段好的健康的情感关系，并且很善解人意，闻人昱在官场上是不是个有心机手段的，苏笛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此刻他真的只是在求一份她的原谅而已。

苏笛并不准备原谅他。

当然，是因为他们之间还用不上这个词，没有什么需要彼此去宽恕的事情，在各自的立场上都各有道理，谁都没有错。

苏笛从来没有觉得他错了。

宋淼一生勤勉最后却死得突然，死得惨烈，骨头都碎了，整个人被压得不成形状，一塌糊涂。

苏笛一生善良踏实努力却还是屡屡被污蔑被扯入绝境。

而闻人昱天赋异禀状元之才，却也被人陷害被逼逃亡，如今入了官场也不得志。

那个真正错了的，从来都是世道，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