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玄玄的笑声。
听见她的笑声,仿佛就看见她这个人正笑吟吟地站在自己面前似的。
裴知行望着眼前的簌簌而动的凌霄花海,忽然记起他与李玄玄第一次开诚布公的见面,就是在这面墙的另一头。她那大胆的举动,现在再次想起来仍旧让人耳根泛红,心如擂鼓。
他抚平衣襟与袖口上的褶皱,心里想着无论如何,今日都必须让圣人给这个案件做个定夺。
高力士不一会便折返回来,他示意守在门口的羽林军拉开交叉在一起的长戟,放裴知行进去。
裴知行垂着头,目不斜视地跟在高力士身后。
来到一座凉亭前,裴知行瞧见面前的一双金缎靴,便知是圣人在跟前了。
他单膝跪地,向面前的人叉手行礼:“大理寺少卿裴知行参见陛下。”
“裴少卿,你找予有何要事?”
李隆基背着手,站在他面前,语调听起来并无被打搅后的不悦。
裴知行定了定神,将王氏杀人埋尸案的始末逐一禀报,当然,省略掉了那只三腿的金蟾,与他们三人在那片诡异的池塘里遇到的所有事。
省略掉不必要的麻烦,对谁都好,这件事,就当作是普通的凶杀案。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叠罪状,呈给李隆基。
“本案的凶手王持金,对自己作案事实供认不讳,已在罪状上签名画押,还请陛下过目。”
李隆基查看罪状之时,裴知行这才抬起头,凉亭里只有李隆基一人,不见李玄玄。
方才明明是听见了她的声音。
裴知行垂下头,稍稍向身侧转过脸,搜寻着凉亭两边。
胸口的骤然一紧,让他以为身体里的毒素又复发了。
李玄玄今日穿着紫色的襦裙,披着一条翠色的披帛,正跪坐在一座紫藤花搭建的爬架下悠然自得。
然而她并不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在她的身侧,坐着苟家任工部侍郎的二郎苟渊。他正在二人面前的桌案上奋笔疾书。
李玄玄手里打着团扇,身子不自然地向他的方向倾斜过去,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苟渊手里的笔。
裴知行所看过去的方向并看不到李玄玄的脸,只看见她的头侧,她耳下一处位置,还留有一小块青紫的瘀痕。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从她旋转着的手腕,她偶尔支起来的身子,以及她抬起指点的手臂,可以看出,她现在很开心。
开心到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她的注意力,全在身旁那位郎君的身上。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李玄玄手腕轻转,便将那带着身上香气的风,扇到苟渊脸上。
苟渊虽不敢抬头,却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一阵酸意迅速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让裴知行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裴少卿。”
“爱卿?”
裴知行这才猛然回神,他摆正了目光,向前压低身子,表示自己在听。
“你做得很好,可是,方才在朝堂上为何不报?”
裴知行一拱手,高声道:“王氏曾贿赂朝中诸多朝臣,牵扯广泛,下官以为,此事还是先告知陛下比较妥当。”
李隆基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一跳,不禁怀疑汇报之余,裴知行是否对自己还有别的不满。
思索许久,觉得还是因为上次在朝堂上削他俸禄的事,难怪今日要与他私下会面,多半就是为这事而来。
他先是点点头,道了句:“爱卿思虑周全,这封罪状予收着,王家便按你的意思办,至于受贿一事,下次早朝时予与三省讨论一番再做定夺。”
随即低声向身旁的高力士打听:“上次削裴寂俸禄的勒牒到哪了?”
高力士躬着身子回答:“还没转到户部呢。”
李隆基叹了口气,道:“那就撤了吧。”
他脸上重新挂起笑意,问道:“爱卿还有他事吗?”
裴知行朝李玄玄的方向瞥了一眼,叩首道:“回陛下,没有了。”
“那就快回吧,裴爱卿近日辛苦了,可以去适当放松一下,予其实也是很支持的,只是要注意方式方法。”
裴知行没有过多地去思考李隆基话里的深意,他一直用冰冷细碎的余光瞥着李玄玄。
方才自己的声音这么大,她不可能没有听见,但她自始至终都未朝他这边看一眼。
他突然觉得自己今日这些唐突的行为很可笑。
他不该来的,早知道,这件事方才就该在朝堂上说。
裴知行垂下眼,向李隆基行了个礼,便起身往回走。
经过李玄玄身旁时,他还是忍不住侧头看了她一眼,她颈后的伤痕在翠玉耳铛的斑驳折射下分外刺眼,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依旧穿得很清凉,没有半分遮掩。
她压根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像此刻的自己,对她而言犹如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