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凝香,都死了!
雨停了,风仍在不知疲倦地吹。
它们从遥远的天边吹来,淡漠,不带一丝情绪,穿过瑟瑟发抖的石榴枝,吹得她微干的头发止不住地飘摇。
她的脸湿漉漉的,是雨水,亦或是泪水,她都已顾不得了。她也顾不得躲开那个紧紧跟在她身后,随时有可能夺走她性命的隐罗,只盯着那条浮在湖面上的长影子,直直往前跑去。
如同从惨烈的如今往美好的过去狂奔一般,她跑得急促而狼狈。
她跑着,她的记忆也在朝前飞驰着。
往美好之处飞驰,往温暖之处飞驰,往初始之处飞驰。
“喜欢吗?”
彼时她刚进宫不久,穿着一身绿袄,站在屋檐下,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只橙黄黑纹的蝴蝶,沈昭仪忽然出现在她身后,伸手抚上了她的肩。
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她浑身一颤,直到听见沈昭仪的声音,才缓缓将高高耸起的肩膀沉了下去。
见她如此惴栗,沈昭仪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并未将手移开,反而俯身揽着她,将她拥在怀里,指着不远处那只蝴蝶的翅膀笑道:“这是虎斑蝶,你看它的斑纹,是不是很像老虎?”
她微微一点头,僵呆的眼,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厚实的春衫并不能隔绝暖融融的体温,她的背脊紧紧贴着沈昭仪的小腹。她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这般的亲昵了,下意识地挣扎着。
然而沈昭仪却将她搂得更紧,甚至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右肩上,头贴着她的脸颊,发髻上的步摇坠子溜着她鬓间的碎发一来一去地晃。
“虎斑蝶喜欢暖和的天气,现在还很少,再过一阵子就多了。你若喜欢蝴蝶,我带你去园子里看,那儿还有其他的蝴蝶,红的、黄的、紫的、绿的,每一只都和我们月儿一样漂亮!”
沈昭仪笑着,声音就在她的耳畔回荡。
她胸中蓦然腾升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涩,极涩,针尖般一点,戳在心底里,铺天盖地一般摇荡而开,漫得满心满眼满鼻都是酸意。
那是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吸了吸鼻子,没说话,郑重地点了点头,任由沈昭仪牵着她的手,朝园子里走去。
新长出的嫩叶并不茂盛,阳光自树叶的孔隙间大大方方落下,落在人身上,脸上,印出一片片或大或小的金色光斑。沈昭仪一边走一边道:“其实啊,如你这般大时,我是很害怕蝴蝶的。”
时林月一愣,抬起头,一双犹疑的眼看向沈昭仪。
沈昭仪停了步,施施然站在阳光底下,步摇坠子迎着光,在她脸上落下一片微微曳动的婀娜影子,她抿嘴赧然一笑,道:“嗯……也许是嬷嬷为我捉蝴蝶时,蝴蝶翅膀上的鳞粉沾到了她的手背上。那天天气特别特别晴朗,阳光一照,她染了鳞粉的手,竟像蛇皮一样,吓得我险些叫出来。”
“后来呢?”含露笑着用团扇掩住了脸,凑过来问,“娘娘为何又特别喜欢蝴蝶呢?”
沈昭仪看着时林月的眼睛,眼神有些飘,像是想起了谁似的,缓缓道:“后来还是月儿母亲,拉着我去看一只蛹。绿色的蝶蛹,悬在树杈底下,乍一看就像一片小小的叶子。她告诉我,蝴蝶就是从蛹里出来的,还硬拽着我的手去摸了摸蛹壳。”
时林月顿了一顿,小声问:“您不害怕么?”
沈昭仪笑:“肯定怕呀!起初最怕,但摸到蛹壳那一刻就不那么害怕了,凉凉滑滑的,有些硬,嗯……摸着很像石榴。当时我就想啊,蝴蝶那么柔弱,一阵风都能把它吹跑,怎么可能从那么硬的蛹壳里钻出来……直到几天之后,我亲眼目睹了蛹壳裂了几条缝,一只金黄色的蝴蝶破蛹而出……”
她看着时林月的眼睛,似是意有所指,坚定地道:“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再弱小的蝴蝶,都曾为了活下去,努力冲破桎梏。我想,它一定是疼的,可它没法子,这是它的命。它想活,就必须等下去,熬下去,一点一点挣扎出来。”
话音刚落,一只蓝色的蝴蝶有了灵性一般,轻轻巧巧停在沈昭仪的衣服上,轻轻扇动着翅膀。
“从那之后,我非但不害怕蝴蝶,反而越来越喜欢它们。看着它们在太阳底下自由地飞,我就觉得,好像一切都有了希望……”
这番话,似乎是为了让尚且年幼的时林月听明白,沈昭仪说得很慢很慢,慢到话毕时的叹息,都像被风裹着,在四周盘旋似的。
日头西移,沈昭仪侧身看向那片愈渐金黄的光芒。
她的眼里染了光,几乎要落下来的光。
半晌,她吁了口气,问目不转睛盯着蓝蝶的时林月,“月儿最喜欢什么?”
似乎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时林月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喜欢小兔子。”
闻言,沈昭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正要牵着时林月往前走时,时林月却突然把身子一顿,定在了原地。
时林月踮起脚,凑近沈昭仪的脸,“娘娘,我也喜欢蝴蝶……我会和蝴蝶一样坚强。”
她细如蚊呐的声音扑在沈昭仪耳朵上。
沈昭仪一愣,低头看她那双杏眼,只觉鼻子一酸,喉头哽住了。她上唇动了又动,却说不出一个字,直到葱白的指甲将掌心的软肉掐出了血痕,才将心里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好,好!小兔子,我差人去给你寻一对来!”
时林月抬头看着沈昭仪,她在笑,她也在笑。
粲然的、自心底里蔓延出来的笑。
阖宫的妃嫔之中,沈昭仪并不算出挑,然而那一刻,时林月却觉得,融在金色光晕里的沈昭仪美极了,比蝴蝶还要飘逸,比蝴蝶还要美丽。
那只蓝蝶在枝头歇够了,在略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来时,它摇着翅膀,和一只绿色的小小蝴蝶,一起飞了起来。
它们一上一下,飞过了花梢,飞过了树梢,它们一刻不停地飞,直朝最明亮、最温暖的太阳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