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陆大人?”
“陆平泉陆大人。”游七谨慎地答道。
张居正有这一问也是正常。陆家两兄弟,长兄陆树声,字与吉,号平泉,原职掌詹事府事,负责教习庶吉士,隆庆四年称疾,皇帝赐告还家。因有德望,张居正亲自摆宴款待于他,不厌其烦地说了许多好话,希望他能出任礼部尚书一职。
幼弟陆树德,现任礼科给事中,上次常朝一本奏疏惊得冯保冷汗连连地就是此人,兄弟两人家境贫寒,少年时躬耕田亩,闲暇时则读书,同出为赘壻。
这封信笺上写了什么,张居正不用看就知道,以他的洞彻人心,明知陆树声是不肯回心转意的。
张居正心情颇有些悒郁不乐,在椅子上小憩了一会儿,才拿起这份信笺,看过后果然不出所料,他不由得一叹,问道:“你观陆家这两兄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游七嘿然一笑:“这小人哪里知道?只是听别人说,这两人都是清廉刚毅之人。”
张居正不由得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到窗前,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尧帝在位时,听说许由是个大贤,便去拜访,要把王位传给他。可是许由一口回绝了,还跑到河边洗耳朵,躲到深山中隐居一生。《晋书》对其评价道:‘昔许由让天子之贵,市道小人争半钱之利’。陆平原有效许由之志,你看呢?”
“陆大人如许由一样,是高洁之人。”游七不知张居正这话问得何意,只得照着众人的观点回答。
张居正摇摇头,“若我是尧帝,便斫许由头颅悬于世。这个天下不好么?阳光正好,乡间阡陌,草木萌新。万千黎庶辛勤耕耘供养着我们,读了书、学了礼,却屈身于山间与鸟兽为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有治世之能,却为了名声不肯劳碌,这是什么高洁之士?这就是一个矫情沽誉的蠢材!吾二十年前曾有一宏愿,愿以其身为蓐荐,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吾无间焉。”
“父亲!”一声仓皇的声音从门口出来,原来是懋修。他听下人说父亲回来了,只是脸色不好,心里担忧,忙过来看看,不想听到这样一篇话。
张居正听到儿子声音的异样,只好温声道:“晚膳用过了么?”
张懋修喃喃道:“爹。”只觉得刹那间红了眼眶。他的父亲——外庄内平,湛静沉默,柔澹春融,警敏疏彻。怎忍心使人寝处其上,溲溺之,垢秽之。他咬住牙,喃喃道:“父亲,可有难处?”
他不知为何会脱口而出这话,只是敏锐地察觉,今日的父亲很不寻常。
张居正随手拂过长髯,招手叫儿子到窗边来,指着远处金鳞暮色的层层滚云,“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张懋修眨眨眼,映着将要落下的冥冥薄暮,他的父亲,却如耀日,似将升腾于山岳潜形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