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震惊之余,哪里能答上其他语言,只有“先生说得是。”
张居正恭对:“目今天气盛暑,望皇上在宫中,慎起居,节饮食,以保养圣躬,茂膺万福。”
夏日莲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白莲香里,张居正语声谆谆,清风徐来,令人心骨皆清。朱翊钧久处之间,只觉花光好影,一室雍雍,恍惚间悠游泉石,真成烟火神仙矣!心中有话,再三思忖了半晌,方才道:“知道了,先生请起,坐下回话。有一事,还望先生相助。”
张居正欲要再次起身,忙被小皇帝一把握住,令他只管安坐。不好意思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除了先生,我也不知要找谁帮忙了。圣母慈心威严,咱要每日五更早起读书,实在睡不足。不是咱不想读书,能不能把时间稍稍向后延一延?不要寅时(3:00-5:00),至少卯末辰初(7:00)那个时间?咱太想睡个饱足了。张先生能否帮忙劝一劝皇贵妃?”
在朱翊钧看来,李妃多少有些过激了。
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么重要的一个江山社稷压在小儿子身上,后宫只有两个女人做主,该是何等的临渊履薄、战战兢兢,她也是唯恐小皇帝做得哪里不够好,被前廷臣子看轻了,免不了事事苛刻。
可惜,天下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一个劳逸结合、张弛有度。紧绷一天可以,两天也可以,若是这样过上十年,是个人都要精疲力竭,到时候物极必反,闹到不可收拾。
做事做人都要适当给自己一个喘息的缺口,有点儿偏爱、有点儿执着、再有点儿无伤大雅的小瑕疵。陶庵老人张岱此年尚未出生,他倒是有句话得十分人间滋味:人无癖,不与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朱翊钧边想着措辞,边打量眼前这人。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目媚秀,顾盼神飞。睫毛根根疏明,却又严严密密,心事重重。
听到小皇帝这话,张居正脸上飞速闪过一抹异样,忙郑重其事躬身对奏:“讲书、揽本,系每日常事,似不必太早。圣龄方幼,昧爽之际,风露易侵,非保养圣躬之道。”
朱翊钧顿时眉开眼笑,“就知道先生不是拘泥刻板之人。”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皇后是朕嫡母,皇贵妃是朕生母,尊号上先生可多加几字。”
“是!”张居正行礼领命,顿了一顿,认真将刚刚小皇帝的话一字一句地在心头忖度了一下,也不敢确信是否是自己理解的意思。皇帝是想让自己给皇贵妃多上两个字的尊号,以博得圣母欢心,好劝诫圣母放宽对皇帝的要求。若是真是如此,新皇小小年纪能熟惯人情到如此地步,资质绝对不低,亦可谓天纵。
“臣仰见我皇上大孝根心,纯切恳至,臣连日方欲以此上请,但以大行皇帝尊谥大礼,尚未告成,故未敢先请。两宫尊号,系国家重大典礼,臣之愚昧,岂敢善专。伏乞敕下礼部,会同多官,参考前代礼文,仰稽祖宗故事,议拟具奏。”
朱翊钧点点头,“知道了,我一会儿让礼部会同多官议。赏张先生,与先生酒饭吃。”接着中官将赏赐捧了出来,赐银五十两,纻丝四表里,内蟒龙、斗牛各一匹。
张居正叩头袛谢而出。还未走远,就听得小皇帝荒腔走板地在哼唱:“朕爱睡,朕爱睡,不卧毡,不盖被。你荣华,你富贵,我自舒舒服服关门睡。日上三竿我沉醉,谁是宝贝,朕是宝贝!”
好生欢快活泼!张居正一个踉跄,差点一脚踏空,猛地回头,见小皇帝得意洋洋地迈着四方步,气势汹汹地走下丹墀。张太岳不由得失笑,还是个孩子呢!
风传花信,雨濯春尘。展眼已是六月二十三日,皇帝以日代月,守孝二十七日结束,百官除服,上御宣治门缞服视事。
张居正果然能干,不知怎么和圣母说的,除了每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朱翊钧其他时候终于可以睡到自然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