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开始于一个对长安城百姓来说平平无奇的下午。
和往常一样,西市的街巷熙熙攘攘,食肆中的胡饼和酒肆中三勒浆的香味交织弥漫,带着异国腔调的吆喝声充斥于色彩缤纷的长街上,一切是那么热闹。
可在秋萝的记忆中,那一天却并不怎么美好。
下午的阳光浅淡无力,让人打从心底发冷,好像偌大的陈宅还未从上一个冬天走出。
一道阴沉的视线似穿透了时空的阻隔、虚实的界限,紧紧黏在她的身上。
紧接着,这道视线溶解成薄而密实的网,将她死死包裹其中,睡梦中的孩童皱紧了眉头。
在梦中,她身处于桃花观的庭院之中,在一棵桂树下与一位道童小哥哥玩耍着。
对方比她大几岁,生的唇红齿白,性情温雅和善,秋萝很喜欢他。
她拉了拉小哥哥的手,羞怯地送了他一只木刻的兔子。
那兔子虽小,可神情十分灵动,惹人喜爱,秋萝珍藏了许久。
小哥哥感受到她的心意,摸了摸她的头,回赠给了她一把小刀,刀鞘上还镶嵌了一块好看的石头。
收到礼物的秋萝一颗心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把那刀收好。
虽年幼无知,可她也知道,家中的大人一定不乐意见到她带着这个。
互赠过礼物后,两人相互依偎着,在树底下窸窸窣窣地说话。
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秋萝开口,小哥哥认真地听着,偶尔微笑着附和几句。
正说到高兴处,小哥哥忽然沉默了,秋萝感觉不对劲。
一抬头,猛然对上了一双阴鸷的眼睛。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下子被惊醒,仓惶不知所措间,这个孩子本能地想去寻找自己的母亲。
而此刻秋萝的母亲,也就是那位远近闻名的陈夫人,正侧身靠坐在花窗前的软塌上,窗外的枝叶在她脸上投下了一大片阴影。
那张在外人面前总是微笑着的脸,此刻眼神森冷、下唇紧抿,显得格外阴郁。
“母亲……”秋萝声如蚊讷,房间里的人并没有听到。
她张了张嘴,犹豫半天还是没有勇气再唤一声。
秋萝呆呆地站在门口,心中有些害怕,迟疑着不敢上前。
母亲和张妈妈她们似乎在说一些重要的事。
“夫人,那贱皮子以前就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对您诸般不敬,今后只怕是……”侍奉陈夫人多年的青荷在边上说道,脸上露出担忧的神色。
“怕什么?那贱货一看就是个没福相的,这一胎能不能顺利生下来都难说。”张妈妈立刻插嘴道。
两人一左一右侍奉在陈夫人身边,你一言我一语,摆足了忠仆的样子。
可惜陈夫人丝毫没有被感动到,她冷声道:“够了,让我静静!”
众人皆是一惊。
年幼的秋萝听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母亲说过她不是个聪明孩子,其他人也这么说。
屋子里忽然死一般的寂静,这让她格外不安。
不过此时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陈夫人从窗外朝远处看了一眼,那个方向,是他丈夫心爱的侧室花氏所在的明花院。
明花院啊,这个院名浮现在脑海中的那一刻,她的脸不自觉抽动了一下,心道:可真是郎情妾意呢!
女人声嘶力竭的惨叫隔着院墙隐隐约约传来,在陈夫人听来,反倒像是炫耀似的。
她甚至能想象出,花氏狐媚子似的一张脸上,那骄横又得意的样子。
手指死死地掐在了掌心,和丈夫陈明安同甘共苦的过往,在眼前一幕幕闪现,陈夫人心头血气涌动。
两人行商多年,靠贩卖茶叶挣下了一份偌大的家业。
从遥远的江南将茶叶运回,转而贩卖给胡商,这中间利润着实不少,可辛苦也是实打实的。
后来,陈夫人又经营置办了几家香料铺子,生意越做越大,手中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从偏远的平宁城举家迁出,并在繁华的长安浅浅扎下了根,这位女中豪杰可谓功不可没。
多年前,这一对夫妻也曾郎才女貌。
可惜岁月蹉跎,多年前那个明媚张扬、花容月貌的少女已青春不再,而陈老爷却依然挺拔俊朗,且因时光的沉淀,更多了几分成熟男子的稳重,风采更胜当年。
只不过内里嘛,就很难说了。
说不上来是人心易变,还是当年这人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她未能窥破。
今时今日富贵满堂,奴仆环伺,她却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陈夫人闭上了眼睛,忍了又忍,才将心头那股恶气强压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的惨叫声终于停了下来。
四周是深沉如海的死寂,那死寂顺着暮色一点一点侵占了此地。
陈夫人一抬头,才发现此时竟已是深夜。
明花院那边灯火通明,仆人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而自己所处的朝霞院中却一片暗色,恍若置身于无边黑海之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夫人多了个怪癖。
她喜欢静静地待在黑暗中,一个人默不作声,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没有她的吩咐,谁也不敢私下点灯。
数息之后,陈夫人才道:“太黑了,把灯点起来。”
听到主人发话后,侍奉在门外的仆人忙不迭动作起来。
院中渐次有灯火亮起,照亮这个大而空旷的院落,比起花氏那一处,总给人以寥落之感。
秋萝的肚子发出“咕”的一声,她有些脸红,觉得自己非常不雅。
虽只是一介商女,可母亲曾告诫过她,要随时注意仪容,不然难免被人笑话。
年幼的秋萝将这话记在了心底,总害怕见到母亲失望的眼神,因而此刻十分紧张。
见谁也没有注意到她,这孩子松了一口气,同时心中又有几分失落。
她饿了,好想吃东西。
好想好想。
不过母亲看起来心情不好,她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再等等,秋萝乖巧地想。
再等一会,母亲就会想起阿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