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忙碌了几天未眠的林宛卿听闻沈清祠回来,虽然又困又累,思来想去还是想去揍她一顿。一只脚刚踏入长公主府邸,看见前院那个相似的影子与侧脸,差点打错了人。
于是她只得与沈酌雨一起在桌案旁双双坐下,面面相觑。
半晌,林宛卿匆忙端起桌上新上的茶抿了一口,有些尴尬地低了低眼。
刚想张嘴说点什么,对面沈酌雨已然开口感谢了她。
林宛卿听到那突兀感谢,先是十分茫然,又仔细听了几句发现这是沈清祠又把乱七八糟的事扣到自己头上了。
虽然不是不想帮她背这个情,但是自从听了沈家那一摊烂债之后,林宛卿是也不想和这几位扯上关系。特别是沈清祠这位爱恨交加的“好姐姐”。
——虽然不得不承认,短短来回几句,她便也感受到这位沈家大小姐的谦和温雅风姿。为人善解人意,进退有度。端得是同谁相处都会令人如沐春风。
但她毕竟是沈清祠的好友。沈清祠这人在她眼里怎么也担得上一句“油盐不进”。想来是相处久了脾性也染上她身,让她也心冷了几分。这番谈话下来最终也以林宛卿的平淡推拒作结。
浅谈了一番药谷济春堂的善名将此事归功于江湖义气,林宛卿好说歹说才从这件事中脱身,马不停蹄起身又想去找沈清祠。
气势汹汹找着人时,那人正老神在在磨着药粉制着香。
林宛卿下意识嗅了嗅空气中弥散的药香,认出那是什么之后表情都怔愣了一瞬。
——那正是沈清祠常用的,曾在她居住的山头发掘的独特药草,据说经过炮制后只需些微一点剂量便可药倒一头大象。
故而沈清祠那个爱讲冷笑话的人无聊地给药材起了个名叫“半象”,而炮制出的迷药则被叫做“整头”。意思是这药材不经加工给人用的话最多只能用半头大象的剂量,炮制成她独家秘方后效力提升一倍,同剂量便能药倒“整头”了。
这笑话冷在哪儿呢?它冷就冷在,没人知道那能药倒“半象”的剂量具体到底是多少。所以说“半象”不毒吧,常规剂量又能药倒半象,说它毒吧,又没人知道炮制她那个什么“整头”具体要用量几车。
林宛卿只记得自己话至如此无语至极之时,沈清祠闻言忽地乐不可支,当即表示那便更名不叫“整头”了,就叫“几车”罢。
此事林宛卿即使如今回想还是无话可说。
默然之后又叹惋。那时她们还是江湖初相逢,无拘无束的样子。快意恩仇间,也不谈及彼此苦大仇深的曾经。
但没有叹惋超过三息她又清醒了,林宛卿看着捣鼓着半象的沈清祠,忽然冷静地想。
——上次她药倒自己不会就是用的这玩意吧???
所以对于她们这种免疫了大半药与毒的药罐子来说,只有从未接触过的药材,那银针上粘上的一点剂量才能让自己倒头昏睡。
她此前从未试过半象的毒。
思及此,林宛卿冷笑两声,咬牙切齿。
刚走近,看见药桌上一坛酒。
林宛卿眼尖,认出了那是梁伯专酿的酒,也心下明了是这人是在向自己赔罪。
瞥眼见那人在阳光下苍白得好似坟里爬出来的新鬼似的面色,怨怒的话停在嘴边没有出口,心知那人脾性一贯如此,说不得也管不住。
于是她也只得在心底叹了口气,若无其事地坐去她的身边,敲敲桌子问道:“你家公主去哪了?今日怎生未见着她?”
沈清祠慢条斯理拨弄着香粉,随口答道:“她有自己的事要做,总也不能一直随我胡闹。”
林宛卿没好气道:“你也晓得自己是胡闹!以往日日听你念阿藜行事不着调,你又好得到哪去?我看是一脉相承的荒唐。”
沈清祠倒是不以为意:“人生在世,若不趁活着做些荒唐事,等哪日死了却也无再多机会做了。”
林宛卿扶额苦叹:“……我这辈子做的最荒唐之事便是和你成了至交好友。”
沈清祠闻言放下手中活计,瞧她一眼,勾了勾唇:“无事,想来我也活……”
林宛卿随手飞来片金叶子定在她面前制好的香粉上,已经熟知这人一开口嘴里定蹦不出几个好字,当即扬起一阵香粉打断了她。
沈清祠收到警告也自然而然顿住了口,倒也不恼,摘出那片金叶子,屏息等香粉散去才笑道:“林老板出手这般阔绰,也不知近日发了哪门子横财?”
林宛卿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以往的横财记不清了,倒是马上要发一笔济春堂的横财了。”
沈清祠顿了顿手中把玩金叶子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和林宛卿插科打诨这件莫名其妙推到她头上的事,察觉到什么抬眼而去,一双朗然的眼蓦然阴郁沉下,错开她,直望向她身后的院门。
林宛卿似有所感,没管自己身后到来的人,只神色如常向桌上那坛酒扬了扬下巴,对沈清祠道:“那坛酒是给我的吗?”
沈清祠收敛了目光,仗着比林宛卿离得近,伸手捞过那坛酒作势要拍开泥封。
“是啊,你要请我喝吗?”
林宛卿见那自然而然厚颜无耻的样子面上表情无语凝噎似是早已习惯,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抬脚便往她身前的桌子踹去。
沈清祠可没忘自己刚搓好还未晾干定型的香,也反应很快地收手拍向桌案,稳住将飞未飞的桌子,接下欲扬散的……“整头”,或者“几车”。
还未等桌案颤动平息,林宛卿连甩几片金叶子,凌空定向手腕至肩臂,迫她放开手中的酒。
沈清祠眸中畅色朗然,洒脱地扬手将酒高抛向天际,仰身指尖接连接住那几片昂贵的“暗器”,也顺手顺走了桌上的几个杯盏。
她知道,林宛卿这人事儿多,没杯子是断喝不进去这坛酒的。
不出所料,林宛卿立刻一瞪眼追来了,接连出招夺她手中的杯盏,电光火石间两人手上已过了十几招。
一掌出其不意拍在沈清祠的脑门,林宛卿气得牙痒:“德行!”
沈清祠则伸手至她身后,躲也未躲那向面门而来的轻巧一拍,只是似有所料地抬手接住了她背后落下的酒。
在脑门挨了一下之后却笑出声来,唇边露出些微犬牙尖尖。
此时才瞧出几分碧玉年华的婉转俏皮来。
也令那不请而来停在门口的人沉默着停住脚步。
她很少这样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她本该悠然自得,轻而易举得所有人喜爱。
一袭清冷的竹绿衣衫,矗立在门外。见两人的目光都向她望去,沈酌雨默了默,有些艰涩开口。
“阿祠,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再动武。抱歉……林宫主,私自跟来并非有意打扰,只太过忧心清祠的状况。”
沈酌雨拢袖一礼,无可挑剔的姿态,堵住了林宛卿欲出口的话。
林宛卿在心底叹气。瞥了一眼身旁头也不抬摆着酒坛子的沈清祠,不用想都知道她的意思……故意激自己出手演这一出戏,要安的是谁的心。
除了配合她,还能怎么办呢。
于是林宛卿只能摆出一副左右为难无可奈何的姿态。
“……沈副堂主请进罢。”
三人在内室坐定,沈清祠百无聊赖地翻看小几上的医书,又不想坐在沈酌雨身侧,又不想与她面对面,也便拉过那把椅子离远了些,仰身靠在书案边。
林宛卿见状无奈,心知管不了她人礼仪,似有若无地瞪她一眼,怨她将自己放在这样一个尴尬境地,转回眼看沈酌雨时,左思右想也想不到个话题的开端。
幸好,沈酌雨也并未看向她。
虽说十分不愿与这位浑身上下写满了麻烦的沈家大小姐有所联系,林宛卿却也没忘了她是怎样一介医界天骄身份。停顿了许久还是为了沈清祠的状况妥协,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提前偏开了头避开沈清祠的目光。
“如沈副堂主所见,清祠之现况早已是强弩之末。”
林宛卿喉间有些艰涩。如此正式提起这些事,总让她回想也不解,沈清祠究竟是怎样拖着一具残破不堪的躯体行至如今。
即便是意志力万分强大的人,林宛卿也无法想象究竟要如何同时忍受身体上的磨折、精神上的落空,事事皆不如意,人间一遭,如此痛苦,还愿对人毫无保留。
曾几何时,她也曾被沈清祠救起。再在绝望时拉住沈清祠,说谁都不准提前死。
互相兑现承诺至如今。
林宛卿强抑住心头苦叹,转眼时只望见沈清祠平和如朗月清风的眼眸。
对望间也像曾几何时前,满目绝望时仍彼此支撑的泰然。
“我不碍事的。”
沈清祠向她轻轻摇头,在沈酌雨开口之前打断,似乎不欲再继续关于自己的话题,转而问道:“你先前为何事刻意来此一趟,这些时日奔忙,可是办妥了么?”
林宛卿垂下眼眸,思绪还短暂停留在上个话题上,抬起茶盏回答得不甚在意:“我只是……从林氏本家听闻了些许父母的消息罢了。我那弟弟似乎在以一种异常的状态日渐衰老,他们快要等不及了。”
沈清祠猛地咳嗽了几声,抬手掩唇,眸中划过几抹暗色,冷然出声:“他们弄到了‘至阳人的封棺血’?真是脸都不要了。”
“此次他们应当要殊死一搏。若这次失败,我那弟弟只能随天意早早埋入祖坟里了。偷来了十数年寿数,是时候前尘旧怨一起清算遭天谴恶果了。”
林宛卿笑得明媚,似是想到了那令人高兴的画面,懒懒倚进椅子里,抿一口茶。
似乎是想起了房间里还有一个默不作声的人,林宛卿跷了一半的腿放了下来,对上沈酌雨的目光,无害地眨了眨眼。
“行了别装了。”沈清祠懒得理她,“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我不确定棺材盖盖上之前能把你完整无缺地弄出来。”
林宛卿警觉:“什么叫‘完整无缺’?”
沈清祠自下而上挑起眼看她,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无害地笑笑。
林宛卿想起这人最无聊的以前,曾经把一个“碎”人拾掇起来,花了几天时间耐心缝好过。忍了忍,气笑道:“你要敢提你那些缺德主意,我非得告诉你家那位好‘师姐’去。”
沈清祠不着痕迹地顿了顿,若无其事道:“她能管得了我?”
——“嗯?”
正说到如此,屋外传来一声尾音上挑的悦耳嗓音。来人被人推动的木质轮椅硌地声轻微,推开门时挟着冬日寒风却不让人生冷。温润的笑意雪一般融在眉梢唇角。
“是聊到我了么?”
谢温晁抚了抚因进入屋内而被热气打湿的遮眼巾,听到华杳掩门离去的声音微微侧了侧耳,似乎在判断自己在这间房间里的方位。
沈清祠拾起书案上茶盏,好似并没有额外在意的模样,目光都没有偏过去一分。
林宛卿倒是第一时间抬起眼来,看见这位和自己合作及相处得十分融洽的长公主殿下,非常好心情地扬起眉来,待仔细看清她身上披的那件藏青绣银枝披风,又狐疑地向沈清祠望去一眼。
沈酌雨见氛围怪异,出言接了这个话,温和行礼道:“殿下来得刚好。沈家酌雨,见过殿下。”
谢温晁微微颔首道:“沈姑娘不必多礼。”
而另一边,林宛卿对上沈清祠放下茶盏望来的那个没什么波动的目光,心底飞速思索了和这人有关的近日事和以往事,这才回过味来,蓦地笑了开。
“殿下今日身上这件披风十分好看,我记得好似沈清祠也有件差不多样式的?”
似有若无地瞥过这两人之间,话里话外还是留了点余地不欲太点明,但也足够招惹来沈酌雨疑惑的视线。
谁知沈清祠眼都没抬,还玩着那个杯盏,出口的话语十分干脆。
——“我的。”
——明明从人家进门到现在,你一眼都没瞟过去人家。瞧那假正经的样。
林宛卿心中暗自腹诽。
而谢温晁好似本就不打算开口,听见沈清祠回的这话弯了弯眼,此时才笑意融融地道:“可能是天冷目盲,回来得匆忙,随手换了件新披风披上,着急赶来,一不小心拿错了罢。”
无辜的神色写满歉意,好似当真抱歉失礼。
漏洞百出的说辞,沈酌雨是接不上话,也就林宛卿俩人都熟,没什么信服度地接口:“原来如此。”
沈清祠像是终于听不下去,随着衣料摩擦与玉佩轻撞的声响起身,抬步向她走去。
谢温晁乖巧地坐在原处,分辨出她的声响和气味,温柔着眉眼。
“大夫。”
沈清祠半蹲半弯腰在她身前,抬手摸了摸她眼上被热气晕湿的白绸,微微发凉的指尖绕过耳后,取下那已经让人不舒适的遮眼巾。
“大忙人?”
沈清祠背着身遮住屋内其余两人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她的眉毛,从袖口拿出一条新的浅青色纱绸,重新遮上她的眼。
谢温晁叹气:“朝堂纷乱,各怀鬼胎。盲眼一事躲得也有些时候了。再装聋作哑下去有人要把手伸到我眼皮子底下来了。”
沈清祠系好纱绸,本欲坐回原处避避嫌,离去前望见那人欲语又止的盈盈神色,眉眼不知为何低低垂下去,好似心情转换得极快,方才还笑得不甚值钱,现在又一副忧愁模样。
心中无奈,面上不显,顺她的意落座在了距离她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伸手就能够着她的距离。
谢温晁这才敛下眉梢眼角那一抹满意笑意,开口道:“方才在聊些什么?”
林宛卿给自己添上一盏新茶,看了眼身旁沈酌雨动都没动的茶水,无奈摇头道:“只是一些无聊的林家之事。殿下可知道些什么?”
谢温晁闭着眼,好似没什么主题地,漫不经心地报出了几个地名:“赤地,三口县,黑渡口,别竹苑。”
林宛卿怔了怔,眼都亮了几分蓦笑道:“殿下当真是手眼通天呐。”
那“封棺人”在赤地被寻到,那是一片战争交界,到处都是被血染红的土地,随后被林家转移至三口县,再经黑渡口彻底移交到林家势力旗下的别竹苑保护。其中防备可谓铁桶,密不透风。
林宛卿收到消息也就是前一日,这已然是她万分上心额外追查此事的结果,未曾想这等对谢温晁事不关己的事她也能知道得如此之快。
沈清祠瞥了她一眼,莫名其妙骂了句:“蠢货。”
林宛卿被骂得突兀,想自己混迹江湖多年,也是人精级别的洞察理解力,眼下还是觉得那人发神经,没懂突然骂自己一句要干什么。
“神经!”
出于礼貌,林宛卿也回嘴了一句。
一直当着隐形人的沈酌雨却是忽然开了口,温声笑道:“几位交情极好,互相牵挂着呢。”
林宛卿这才顿了顿,看了眼眉目闲适坐得端正的谢温晁,有些迟钝地意识到,也许她们早就在这些时日的相处里近得足以称得上好友,谢温晁知晓如此多这件事,也不一定只是因为手眼通天。
只是她有时习惯了,她和沈清祠都是命不久矣的“死人”,思虑时自然没有那么多情谊方面的设想。冰冷得也像一具尸体。
林宛卿方欲张口说些什么,就被沈清祠没有感情地一句打断。
“——谁牵挂她了。”
于是林宛卿气得咬牙切齿,紧急召回方才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格老子的!马上把这人揍成冰冷的尸体。
“阿窈。”
在林宛卿还没发作时,屋内响起一声无奈的唤声。
林宛卿当然知道这是在唤谁,脑中不自觉地浮现出常日里沈清祠那副冷漠无情惜字如金的样子,忍不住抖了抖浑身鸡皮疙瘩。
——这和大庭广众之下叫一只名字叫丧彪的凶恶狸花猫咪咪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