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我们坐在皇都有名的萃华楼二层吃了一顿晚饭,半个月后我才知道那个地方叫萃华楼。对方告诉我他叫向岚,而我,胡扯了一个名字来骗他。季是国姓,整个皇都里没有人敢叫。我说,我叫顾夏。
向岚看上去心思单纯,很快便与我称兄道弟。但从他的衣着相貌、言谈举止中,我猜测他是从宫里出来的人,说不定他也姓季。我一直注意着时间,酒足饭饱后便找机会和他道别。向岚很有信心地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他会来找我的。我表面上十分客气,但心思早已飞到了别处。
我在萃华楼要了一个打包盒子,下层放着冰,上层放了从竹签子上剥下来的冰糖葫芦,准备带回去给小风。这室内烧着火,温度太高,我一直担心糖会化了,黏成浆糊,可就不好吃了。越往府上走,我心里越是不踏实。计划很周密,如果小风遇到意外和危险会放出黄色的烟花作为信号。我留意幽王府的方向,虽然有烟花放出,但以红色和橙色为主。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小风平安无事,计划顺利进行;而另一种则是小风遇到了意外,并且还没有来得及放出信号就已经被人控制。第二种可能是最糟糕的。
折返的路线与外出时不同,出府时走的是幽王府的正门;回府时走的是幽王府的西侧门。这个门离无名庭院很近,如果我没记错,从西侧门经过一个五十米的长廊就可以达到无名庭院的后柴房。
寒冬腊月里,我竟出了一身冷汗。将近幽王府的时候,我听到了礼炮声和人们的嬉笑声。我穿着祭司服勉强蒙过了正在喝酒聊天的侍卫,然后通过绵延的长廊向我的庭院走去。这是我走过最长的长廊,好在我在长廊的尽头看到了我想见的人。
小风坐在最末一节台阶上,他已经撕下了人皮面具,但依旧穿着我的衣服。他直直地看向远方,似乎是在发呆。在看到我以后,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我走近才发现他的左脸上有一片明显的红肿,我吓了一跳,连忙把他搂进怀里。
原来那晚小风根本没见到我父亲,他虽然瞒过了我那几个不长进的兄弟,可惜还是在大祭司面前露出了马脚。即使大祭司对我不熟悉,对他本人可是一清二楚。加上祭司殿少了易容的工具和材料,大祭司便猜到了小风在假扮我。不过这件事的发生大祭司本身也有责任,所以他也不敢告知其他人,我们这件事便算是揭过了。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小风说下次不能再用这种方法了。我感到无奈,又从内心里滋生出一点希望。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我们成功了。我让小风闭上眼睛,把藏在袖子里的冰糖葫芦塞进他嘴里,糖化成了水,黏了我一手。
——《季夏札记,祭品和糖葫芦》
顾夏感到手腕间传来一阵刺痛,他缓缓将眼皮扯开一条缝。有人正将一条铁环扣在他的手腕上。这铁环又粗又沉,戴上之后连手腕都很难抬起来。铁环里面藏着一条蛇,这种蛇被称为“沙漠子母蛇”。
一条母蛇大约对应二十条子蛇,母蛇和子蛇之间有独特的联结方式,因此能够准确地找到彼此的位置。这就相当于是一个监视器和追踪仪。低温使铁环中的子蛇长期处于冬眠状态,无需饮食;如果你试图卸下铁环,恐怕会惊扰这条蛇,他冲出来咬上你一口,你就会一命呜呼。每个铁环上都有一串编号,这就是奴隶的名字。只有摆脱奴隶的身份,这条铁环才会被卸下来。顾夏偏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编号,0733。这意味着他是沙漠金门的第七批奴隶,排号33。
顾夏抬了一下左手腕,铁环挤压到他原本手腕上的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这时他忽然想起昨夜似乎有人帮他清理了伤口,甚至还给了他水喝。不知是不是错觉。
“你醒了。”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酸枣仰着脸走到顾夏身边。她有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小鼻子,厚嘴唇,长发盘在脑后。较狼狈的顾夏而言,酸枣的一身粗布麻衣尚算整洁,不过裤腿和衣袖并不完整。铁环扣在她的左脚脚踝上,上面的编号是0596。
“谢谢。不过,善良是这里最廉价的品质。”顾夏垂下头,他闭了眼睛,懒洋洋地把四肢摊开在地上。
“你说话和我阿杰哥哥真像,不过,你怎么知道是我帮了你呢。”酸枣好奇地俯下身子,对着顾夏的耳朵问,
“因为,那双手,很软。”顾夏笑了,嘴角轻轻扬起,露出一排贝齿。他的牙很白,和脸上脏兮兮的泥土形成鲜明的对比。
酸枣的脸微微红了,这里的奴隶大多是男性,他们每天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像是在承受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没有人会像这个新来的奴隶一样,居然还有心情说玩笑话。而且他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很好看。
酸枣大胆地用手指揩去顾夏脸上干了的泥土,顾夏忽然睁开了双眼,那双明亮的眸子让酸枣猛然顿住了手。好漂亮的眼睛。
“我叫酸枣,你叫什么名字啊?”酸枣和顾夏对视了几秒,只听得自己的心跳砰砰跳,似乎要跳出自己的胸膛。
“0733,顾夏。”顾夏的声音还有点哑,钻入酸枣耳膜时,激起了她心中的一点涟漪。
“奴隶平时都有什么工作。”顾夏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一边问。
“工作啊,比如清洁和打扫卫生,修建道路和修缮房屋,完成仆人老爷布置的任务,替宫殿里的大人们试毒,喂养骆驼和信鸽,……各种各样的工作,大概从卯时开始,到子时止,申时放饭,错过了就没有了。”酸枣坐在顾夏的身边小声和他说,
“现在什么时辰了?”沙漠金门是一座半地下的宫殿,只有部分的宫殿可以见到太阳,而骆驼棚处于整个宫殿的最底端。骆驼棚养的不是骆驼,而是奴隶。这里最为阴暗和湿冷,终年不见阳光。
“大概寅时,我也只是猜测。”酸枣歪着头说,
“根据温度和湿度。”顾夏把手指伸进沙土里。
“你真聪明,你一定会和阿杰哥哥成为朋友的。”酸枣开心地说,
“你的阿杰哥哥也在骆驼棚吗?”这个人会不会和自己成为朋友,顾夏不知道,或许更可能是敌人和对手吧。
“他不在,在你们打铁环之前他就走了。那时候大概走了四十几个奴隶,都去布置宫殿了。后天要过节了。”酸枣把这些事都告诉给顾夏。
“这里还过节吗?”顾夏笑了,真没想到已经到了新岁了。
“听阿杰哥哥说,这不是过节,是年底清算,要看看每一个宫殿都结了多少账,做的不好的就要罚。”酸枣故意学着阿杰的口气说。
“罚?怎么罚?”顾夏多少有点好奇。
“这我怎么知道,是他们过节,又不是我们过节。”酸枣瘪了瘪嘴,
“想家吗。”顾夏的声音天生温柔。
“想什么,我没有家。”酸枣的鼻子一酸,眼里染上雾气,
“我能不能在这儿和你一起呀。”酸枣在顾夏身旁躺下来,悄悄看了一眼顾夏才闭上眼睛,
“随便。”顾夏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