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瑞二十六年三月二十七日,怡王逝世,举国哀悼。王室子弟素缟七日,禁闭三日,以儆效尤;皇都内素斋三日,以表追思。禁闭期间,季礼随父亲进宫;其他人留在王府,每日除晨起诵经和夜晚祈福外,其余时间不得随意进出。
晨起诵经和夜晚祈福由大祭司和小风分别主持。小风端坐祭司殿内的中央,冷着脸、清晰地从嘴里吐出安魂经的时候,已经有了大祭司的模样。他闭着眼睛,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下感到很平静。
三日很快便过,齐英特许我在禁闭结束后开始履行诺言,为此,我们还签了一纸契约。小风从周俊驰那里听说这件事,便来找我,左右不想让我去齐英府上。他说为了一块金棕木便让我委身去给大学士的府邸打扫卫生不合规矩。
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齐英大人,不可食言。小风偷偷凑过来说,他可以冒充我帮忙去做打扫。
当然不可以。这是我答应齐英大人的事情,也是我要拿到金棕木的决心。
小风愣了一下,咬了咬下嘴唇,少爷,只是为了做一把琴……其实,我们上街再买一把就好了,用不着这么费事。
我决定做一把琴送给你,只不过到时你不要嫌弃我的手艺不好。
小风看着我的眼睛,少爷,从前我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个人真心对另一个人好,不过是因为有利可图罢了。但是,你却让这里重新热了起来。小风将我的右手按在他的胸口,我感受到他的心跳,自己的手心也渐渐发烫了。我伸手搂住他的后颈,将他整个人按在我的肩头。我没有说话,只是让他贴得近一点,能够听到我的心跳声。
私塾有课的时候,我趁午休的时间去齐府打扫卫生,如果看书入了迷,下午索性留下来看书,到了下课的时候再直接回王府。私塾无课的时候,我通常一早去齐府。自从我在私塾上课后,父亲不再严格控制我进出王府,只是我出入任何地方都需要马师傅贴身保护。不管马师傅是父亲的人还是我的人,总归都是熟悉的人。他知道我每天在做什么,但很难知道我每天都在想什么。
怡王去世的第七天,宫中举行了盛大的祭祀仪式,王府内父亲、季礼、季乐,以及大祭司和小风一大早便入了宫。我和马师傅先去了齐府,打扫完卫生后,我们又去了周家,周俊驰约了我见面,那是我第一次进周家的门。
周俊驰在家里行二,上面有一个姐姐,下面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除了周老爷和周家二叔,他是周家最掌权的人。他对外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对内则比较严肃。我一进门,周家的小弟就指着我大声问,这人谁啊?
周俊驰从屋里走出来,看了一眼弟弟说,我朋友。
周俊骢立即哑火,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然后撒开脚丫子跑到一边去了。周俊骢和我年纪相当,周俊驰说他这个弟弟功课不怎么样,最擅长的是吃东西和打架。周俊驰带我穿过周家的前厅,径直来到他自己的房间。他关了门,把马师傅和家奴都挡在了外面。
你特意约我过来不是为了下棋吧。我看了一眼桌上摆的棋盘。
我担心怡王突然离世,皇都就要变天了。听说韩熹将去北方为怡王守陵,不日启程;齐王以加强皇都守卫为由把自己麾下的兵马调至皇都附近。幽王没有兵权,向将军远在西域,我们头上就像悬了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来,因此我们不得不提前做一些准备。
祖父一直有心提防父亲,父亲虽然权倾朝野,但却手无兵权。祖父将主要的兵权分在怡王、齐王,和向邵文手中,他们三人相互牵制,又可压制父亲的势力,可谓是一举两得。怡王死后,季宁和季宸尚不能继承他的位子和兵权;向邵文远征西域,向峰与向峻不和,权力分散,难以成事。齐王拥兵四十万,用虎符可直接调配的兵力也达到了十万。韩熹一旦撤出皇都,整个城市将成为齐王的囊中之物。如果齐王能够受得住万民唾骂,他大可以率兵铲除异己,攻入皇都,将整个中原据为己有。
周家的斗金苑和幽王府一直有利益往来,这让周俊驰和他的家人无形之中都站在了幽王府的阵营里。但幽王府局势复杂,派系众多。周俊驰本人因与我和小风交好,便成了我这一派的人。我在王府里的势力同我三个哥哥无法比肩,好在小风可承祭司殿之便,向岚能借公主之名,也不是其他人能做到的。我们四人若是团结起来对抗暗中的敌人,能够使用的必定不是武力,而是智慧。
幽王府和将军府人多嘴杂,斗金苑各方势力云集,唯有周家相对独立,此后我们四人所有的秘密交谈都在这里进行。而后周俊驰向我确认了信息传递的方式。普通的信息传递可以在斗金苑通过暗号进行,或者由叶德明等人传话。
紧急的信息则附加在打更人的暗语中,如果打更人报的时辰和敲击的时间不对应,意为有消息通传;约见的时间和地点以暗号的形式嵌入提示语中。皇都内的打更人长年受斗金苑恩惠,当我们有消息需要传递时,便将他们替换成自己的人。如果发生突发性紧急事件,出事一方将在高处悬挂白旗,另外两方收到消息后随机应变。这种方法使用的风险极高,并且只能用一次,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不可用。
正经事办完后,天色尚早,周俊驰请我帮他一起画冥纸,我从未做过这活计,也好奇他一个大少爷怎么对此事有研究。原来周家最开始不是做赌场起家的,而是由做白事在皇都里立住了脚;后来才慢慢有了斗金苑的生意。周夫人六年前因病逝世,这是周家做的最后一单白事生意,此后便再也不做了。
初做白事生意,店铺人手不够,周家的大小姐和二少爷全部加入其中帮忙绘制冥纸,周俊驰因此练了一身“童子功”。我学着他的样子,和他一起绘制冥纸上的图案,他夸赞我做什么都有天赋。我没有回答,周俊驰看我有些迟疑就笑道,你是不是在想阿顾?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周俊驰继续说,他确实很聪明,不过很多事情他本来就是会做的。比如,周俊驰顿了一下手中的毛笔笑着说,比如弹琴。我看向周俊驰,一时语塞,周俊驰摇了摇头,阿季,这世上没有人能骗了你,只有阿顾。只要是他说的话,你都相信,即使你心里怀疑,也会相信他是为了你好的。
我被周俊驰说中了心事,继续埋头画冥纸,阿俊哥,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好事......
不,阿季,你应该有一个全心信赖的人,只不过这样的人一个就够了。阿顾身上有很多秘密,但我信他。很多时候,人的感情在自己熟悉的人面前,是很难隐藏得了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大概是旁观者清,我无法反驳周俊驰的话。阿俊哥相信的人是向岚吗。
周俊驰敛起了唇角的笑容,我只希望他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不要变成权利和仇恨的奴隶。
我和周俊驰把他房间里的冥纸画完后又折了一些白色的纸花,眼见到了晚上,周俊驰留我在周家用饭。原本我只喜欢在我的院子里消磨时间,但考虑到周俊驰在从前、并且将在往后的时间里与我们并肩作战,我接受了他的提议。
周家的大小姐两年前嫁到了皇都南城的绸缎庄,周家、幽王府,和将军府都在皇都北城,因南北两城的距离比较远,所以周俊驰的大姐很少回娘家。周家老爷近几年身体不大好,斗金苑的生意基本是周俊驰的二叔周晋和周俊驰在打理,听周俊驰说他二叔平日里都住在斗金苑,一直未婚无子,对他和弟弟妹妹都很照顾。周晋从来没有让周俊驰插手斗金苑和幽王府的生意,周俊驰推测两者的生意可能和违禁品走私有关。
晚饭前我礼节性地去拜访了周家老爷,然后又在饭桌上见到了周俊驰最小的妹妹,周姝十一岁已经出落得很漂亮,性格比较安静,而且极有礼貌。见到她,我开始遗憾自己没有一个妹妹了。
——《季夏札记,密谈》
马诗的队伍连夜赶路,终于提前一天到达了雪山脚下。晚上马诗特意将烧火的顾夏叫进屋里,并递给他一瓶上好的金疮药。顾夏心有疑虑又受宠若惊,他跪在马诗面前低声道谢。
“如果不方便,我来帮你清理伤口吧,拖了这些日子,不知道伤口有没有化脓。”马诗看着顾夏清亮的眸子说。
顾夏对马诗的行为大为不解,但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说,“大人恩惠,万死不辞。”
顾夏跪在马诗床前脱下了上衣,他的伤口并没有化脓,因为他早已自己悄悄清理过了,只是伤口很深,割痕不平整,所以这条大口子依旧模样狰狞地横过他突出的锁骨,一路延伸到他的肩头。马诗没有生出一丝怀疑,他用干净的热毛巾帮顾夏清洗了伤口,又用手指蘸了金疮药帮他涂抹伤口。
顾夏的身子很冷,比马诗露在外面的手指温度还要低;而他身上的肤色比他脸上的要白上一些,不过整体的肤色都呈现出一种被阳光暴晒过后的浅蜜色。在马诗眼中,这肤色让顾夏在阴柔之美和阳刚之气中找到了平衡。虽然这具身体的主人还是一个少年,但他的吸引力已经足够的大了。
顾夏强忍住心中的一丝不悦,他实在很少与人有这样亲密的接触。马诗的指尖带着粗糙的药粉在他锁骨的伤处反复摩挲,不止疼痛,还有些痒。为了不激惹沙漠商人,顾夏只能用手指紧紧搂住地上的地毯,马诗以为这是疼痛所致,反而更加心疼起来。
“好了。”马诗替顾夏简单做了包扎,顾夏摸不清楚这人的意图,只得趴在地上连声道谢。
马诗没有多留顾夏,把金疮药留给他以后就让他回去了。马诗明白想真正得到一个人不能操之过急。
对顾夏来说,平白无故承了沙漠商人的情,他有些伤脑筋,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只盼望这趟活儿尽快结束,别再出其他幺蛾子了。然而事以愿违,就在顾夏走出马诗房间的时候,沙漠金门安插在大雪山派的卧底传给了申英路一个不幸的消息——大雪山派的内斗提前了。
大雪山派两方争夺掌门人席位,买家被对方抓住了把柄,不得不提前发起进攻,这样一来便没有人下山接货、为这批货买单了。于是买家提出请沙漠商人支援他们,事成以后,再多付原本五倍的价格。
事已至此,申英路不可能空手而归,他答应了买家的请求,但除了加倍支付佣金外,他又增加了一个条件,他要大雪山派的宗门剑谱。买家现在焦头烂额,如同爬在热锅上的蚂蚁,一口答应了申英路的条件。
无可奈何,唯有一战。申英路要来了大雪山的地形图,和大雪山派的地图,并通过卧底摸清了目前的情况,之后他叫来同行的三位沙漠商人,计划兵分三路上山支援。一路深入大雪山派投毒,他们运送的禁药是一种药效极强的秘制毒药,溶于水中无色无味,人饮用后会在两盏茶内窒息而亡;一路潜入大雪山内布置火药,火药的布控十分关键,他不仅控制着进攻的节奏,而且和所有人的生命密切相关,稍有错失,大家都可能葬身雪山;最后一路与买家汇合,支援他们的正面进攻。
申英路是这一趟任务的主事人,负责和买家直接接洽,这一组由仆人老爷和有对战经验的奴隶组成;马诗带人深入大雪山派下毒;另外两个沙漠商人带队布置火药。顾夏跟马诗走,这一路总共六人,除了他以外,都是常跟马诗的奴隶。他们在天亮之后盘点物资上山,这是顾夏第一次上大雪山,忽略他们此行的目的,他的心里还有些兴奋。
雪山脚下温度已经很低,他们换了带的厚棉服才能勉强保暖。不过上了雪山,很多奴隶都开始上牙打下牙地打颤。顾夏的鼻尖冻得通红,他眼馋地看着沙漠商人身上厚实的裘皮大衣,狠狠吸了一下鼻子。
同行的奴隶凑近了撞了一下顾夏的肩膀,“你昨儿晚上去大人房里了?嗯?”
顾夏愣了一下,他觉得对方话里有话,却又琢磨不透话里的意思,“我......”
“别不好意思,你们有没有?嗯?”身旁的人伸出两个拳头碰在一起摩擦了一下,搞得顾夏一头雾水。
“他只是拿了一瓶金疮药给我。”顾夏自然隐去了马诗给他抹药的过程,等一下,抹药。顾夏猛然想起马诗的指尖在自己锁骨处流连的触感,他应景地打了个哆嗦,他想他明白这人的意思了。
“马大人不错的,对手下不严苛,有好东西也会分给有功劳的奴隶。不过我也听说他有些嗜好,从当奴隶的时候就有了。看样子大人对你青睐有加,以后若是得了好处,可得把我记上。0688,小莫。”对方把小半块饼子按在顾夏手里,错开身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