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小风推测,祖父久病缠身,但不至于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殒命;祖父的尸首口唇和皮肤的颜色都与普通尸体有异。为此,小风特意做了一个实验,他将蚂蚁窝放到祖父棺椁周围,而这群蚂蚁未曾靠近祖父胸部以上的部分。动物的感知觉比人类敏感,他们能闻到细微的异味,觉察暗处的危险。因此小风猜测祖父所中之毒滞留在他胸部以上,比如心脏或头部等位置,所以蚂蚁退而远之。这也与祖父早前已有的心疾相对应,医官一时无法分辨也情有可原。
小风的发现让整件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而这个时候,我突然意识到另一个人的死因也十分可疑,于是我决定去见季敏。季敏作为季晗的直系亲属,本是死罪难逃,好在季宸以沙漠鸽传信的证据替她求了一个恩典。季敏免过一死,不日发配阿拉万古山。
季敏的姐姐季悠,因一直在皇都内养病,未曾参与齐王的谋反,故而也逃过一劫。为表皇恩浩荡,季宁封她为悠乐公主。实际上,这便宜得来的公主只是为与西域十六国议和增添一道筹码罢了。
我从季乐处打探到了送别季敏的地点,与马师傅一并前往。押送季敏等人的士兵认出了我幽王府的腰牌,知道我是摄政王的人,很快就行了方便,让我与季敏单独话别。我和季敏寒暄了两句之后,我问了她关于季鸣的死因。
季鸣到了边境以后,身体每况愈下。战事吃紧,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季鸣又从小娇气,我们以为是水土不服,一直没有在意。直到有一天,季鸣突然咳了血,父王连忙召医官来诊治,一连来了三、四个人都束手无策。我们这才心急起来,可是试了很多方法都不见一点效果,边境的各种条件又差,季鸣很快就不行了。
你对季鸣的死怎么看。
我,我不知道。季鸣死后,父王勃然大怒,他急召了伺候季鸣的婢女和侍卫连夜审问,之后他断定季鸣是被王宫里的人害死的。季鸣身体一向康健,并不像我阿姐是体弱多病的类型。所以水土不服的说法根本无法令我父王信服,其实就连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我觉得父王太过武断,所以劝他等日后有机会再做查证。但那时父王已经被愤怒冲昏了头,他认为祖父设计季鸣入宫,就是为了在暗中致季鸣于死地。他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决定杀回皇都讨个说法。季敏顿了一下,平复自己的心情。
这个时候有一批人劝父王起兵造反,直取皇都,夺得王位。他们认为以祖父的性子,如果父王气势汹汹回到皇都讨要说法,一定会被重罚,甚至被夺了兵权,永无翻身之日,而他们自己也会受到牵连。那时,军营中人心惶惶,已无人恋战,于是父王下了决心起兵反叛。我在他心里没有什么地位,如何劝说都不起作用。无奈之下,我只能写信给你,希望有机会阻止这场兵变。却没想到皇都之内也是多事之秋,幽王和向将军皆不在城中。此番王室已在风雨飘扬之中摇摇欲坠,父王也因此丧命,我心委实难安。
我从季敏短暂的叙述中嗅到了浓浓的、阴谋的味道。我对她说,如今局势已定,战事将停,是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不必太过忧虑。此去阿拉万古山路途遥远,一路平安。如果真有机会,我也想去看看那山是否真如书中所写的那样巍峨高大。
我会等你的,季夏。这是季敏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回到府上,我的脑子如同一坨浆糊,一些想法就像毛线球一样越缠越紧。我隐约觉得从季鸣和齐王离开皇都为起点,整件事情的齿轮就开始转动了,它们严丝合缝地推动着整个过程的发展,最终走到了景怡王登基的终点。
少爷,我可以进来吗?小风清亮的声音暂时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走过去打开了房门。向岚的公审定在后日,我和周府的人打了招呼,他们会安排人员打探消息。第一轮公审结束后,我们可以去探视。根据以往卷宗记载的惯例,向岚的案子需要经过两轮公审才能定案。
我对公审的结果并不关心,基于向岚的身份,这件事处理的原则即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只希望能在公审后见向岚一面,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当时的情况,我更想听他自己的叙述和判断。我已经请马师傅去安排了,等第一轮公审结束,我们就去见向岚和阿俊哥。
这时候屋门又响了起来,从这个急促程度来看多半是常雨。我是来给你和顾怀风道谢的!府上的人都已经知道我们关系近,常雨也不再避讳了。
小风拉开了房门,我们看见常雨手里端着一盘颜色有些诡异的核桃酥立在我们面前。请我们吃毒药?小风面无表情地说。
我是按照你给的配方做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不大成功。常雨耷拉着脑袋说。
时间长了,糊掉了。小风用手指捏起核桃酥摇了摇头。
我轻笑了一声,原本以为你和大哥能就此修成正果,不凑巧的是他被派去守陵了。季礼和季春被派去守陵,大约半年以后才能回来。
你懂什么,好事多磨。正好趁此机会修炼我的厨艺,等他回来给他一个惊喜!
半年,恐怕不够。小风一手端过核桃酥,一手立起一根手指在常雨面前摇了摇。常雨气急来抢他手中的盘子,被小风一下子就轻巧地闪开。这样吧,我可以亲自教你,不过……
不过什么?常雨眼睛一亮。
你要把你那六十四路玉合枪法耍给我看。
不是六十四路,是七十二路。常雨纠正道。
好,七十二路,成交吗?小风挑了一下眉毛,把一块核桃酥扔进嘴里。
成交!就这样定了,等你有空就在祭司殿门前的桌案上点两柱香,我自会去找你。送走常雨,我和小风坐在桌子前面,把一盘的核桃酥都吃光了。虽然是烧糊了,滋味还是不错的。
向岚的第一轮公审确认了他私自将不属于军队名册中的平民带入军队的事实,涉案人员共计七人,五人为军队编制内人员,押来音司面壁三个月,罚俸禄两年;周俊驰终身不得入编,并罚白银两千两。对于泄漏军情一事,向岚矢口否认,并请主审官彻查此事。由于没有充分的证据,这桩罪名留到下一轮公审再做定夺。
周俊驰的判罚已定,被当场释放,只要在十日内补起罚金即可。周俊驰被接回周家的第三天,我和小风去看望了他。在牢里关押了近半个月,他瘦了很多,所幸身上没有什么损伤,只是精神略显疲惫。我们送去了补品和点心,周俊驰笑着说以后要靠幽王府罩着了。见他还会开玩笑,我便放下心来。
离开周家后,我和小风进了来音司探视向岚。向岚隔着铁栏笼看到我们,险些滚出几滴热泪。季夏,你来找我了。
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小风手里接过事先准备好的食盒,一层一层地打开,递到向岚面前。向岚看着盘子里的小菜和点心,忍不住掉下几颗金豆子,不过当着小风的面,他不好意思大哭,于是又连忙用脏兮兮的袖口抹去眼泪,这样一来,脸却更花了。
我从袖子里掏出一角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脸。想来将军府的小少爷沦落到这个地步,平靖公主见了定是要落泪的。原本祖父在位时,平靖公主得宠,向将军又手握重兵,旁人见到将军府的人自然都要礼让三分。然而眼下季宁称王,他与平靖公主关系疏离,又变相削了向将军的兵权,遣他去边境和谈。这些信号无疑都预示着将军府的权力即将被边缘化,向岚在来音司被欺负也不是没来由的。
真好,除了我妈,也就只有你还记得我喜欢吃年糕荷叶饭和清炒西芹了,还有芸豆糕和豌豆黄。向岚说着又红了眼眶。我不动声色地把筷子递给他。也不知道我妈怎么样了,大哥的死……,可惜这种时候,我竟不在她身边。
向岚大概是好久没和人说话了,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后来也问到了我们周俊驰的情况。是我坑害了阿俊,不应该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还连累了他坐牢,让他破费了不少。后来小风终于忍不住提醒他,我们探视的时间有限,让他捡重点说。
向峰的死,和我无关。被关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很多。他的死确有疑点,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就在这个名单里。公审当日,因为向峻也在,我不便向主审官提供。现在我身陷囹圄,这件事就交给你们去查证了。向岚从墙砖里取出一张纸条塞进我手里。
你怀疑向峻。听向岚的话音,我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可是他远在东南沿海,又如何预知皇都的变故。是啊,他如何预知,但是如果他真能预知呢。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向岚垂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他猛然靠在墙壁上,闭上了眼睛。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他。末了,我和小风提着空食盒离开了来音司的牢房,我捏着向岚给我的纸条,陷入了沉思。
少爷,此事不必放在心上。战事艰辛,且不论名单上的这些人是否还在世。如果他们真的与向峰之死有关,你认为我们能轻易地找到他们吗?小风所问正如我心中所想。少爷,你和向岚心里已有了答案,不是吗。我们妄自查证,若是打草惊蛇,向岚也会受到牵连。我和小风上了马车,这趟出门为了防止暴露行踪,只有我们二人同行。
小风,我感到害怕。我坐在小风的身边,终于串联起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骑射大赛上季宸和季安的事故;新岁庆典中季宁的贺礼;周家隔壁花草鱼虫大户院子里的神秘人;季鸣离奇的死因;暗中鼓动齐王谋反的力量;向峰战死沙场;祖父中毒死亡;齐王谋反失败。这一切绝非巧合,观背后受益者无外乎三人,季宁、父亲,和向峻。向将军远离皇都,向峰已死,向岚是戴罪之身。将军府的权力理当尽数落于向峻之手。他虽远离皇都,却可运筹帷幄在千里之外,此人心机之深,实不可测。
而父亲,竟用一座城池的安危,王室的兴衰做赌注,来换取他梦寐以求的权力。他躲在季宁的背后操控着一切,我们所有人都不过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罢了,而我们也在无意之间,全部履行着自己的责任,真是一群可笑又可悲的人。
——《季夏札记,齿轮》
顾夏从阿拉万古山回到沙漠后,一直被关在一间封闭的小房间里试毒。试毒的工作并非每日都有,大概每七天里会有三至四次;饭菜由白宫的仆人老爷送来,他们会在仆人老爷的注视下,食完从碗碟里拨出来的饭菜,之后进入半个时辰的观察期。若无任何症状,饭菜则会被端走,拿去给重要的人物食用。除了试毒的饭菜外,他们每天晚上还会收到一个馒头和半块腐乳作为口粮。
大半个月过去了,顾夏和送饭的仆人老爷也渐渐熟悉起来,他大着胆子问如果饭菜中投的是慢性毒药怎么办。仆人老爷看了一眼顾夏,照常把饭菜摆到他的面前,然后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是慢性毒药,吃一两顿总是没事的。”
顾夏明白过来,这些饭菜通常会送往不同的地方,即使有人想在暗中下慢性毒药,也不能保证使一个人长期服用。而大范围、长时间的下药在沙漠里几乎是不可想象的,毕竟辰火宫的人不是吃素的,他们是沙漠金门的中坚力量,每日里的任务就是拔除埋伏在沙漠里的暗桩,消灭潜藏的危机。故而试毒的工作实际上也没有那么危险,试到剧毒的概率大约是千分之一;但是只要中了毒,人多半是废了。
就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顾夏在吃完一块糖醋里脊后,突然头疼欲裂,紧接着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小房间的床上,眼前一片漆黑。或者更准确地说,他瞎了。眼前除了黑色,什么都没有。
一只手扒拉了一下他的眼皮,“扔去黑水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