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进来。”沈愿把毛巾塞进顾夏手里,示意他给自己擦背。
“因为战先生是一个聪明人,做事讲究时机。他知道你现在不愿意被人发现自己藏了一个实验品在房里。所以他虽然心里清楚,但没有戳破你的面具。”顾夏不紧不慢地给沈愿擦背。
“用点劲儿。”沈愿舒展了一下身子,微闭上了双眼。半个时辰以后,沈愿心满意足地结束了沐浴,他把毛巾和皂角扔到顾夏手边,“把你自己洗洗干净,从明天开始,你要开始做工了。工打得不好,可没饭吃了。”
顾夏笑出了声音,“好的,沈殿长。”
沈愿从房间里给顾夏拿了一套自己的制服,不过当顾夏换上的时候,他知道他高估了自己的身高。顾夏拾掇整齐以后,沈愿甚至不好意思直视他。实验品好看得过分了,战小星说他金屋藏娇实在没有什么问题。或许是沈愿在顾夏体内所种毒药的作用,这次受伤以后,顾夏的身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伤疤。顾夏摸着疤痕,心中悲喜交织,有些过往真的要说再见了。
第二日,黑五宫和白宫三殿的掌事都收到了沙漠王的命令。沙漠王许诺从今年起的每一年新岁,阿鼻殿都可闭殿三日,无需接收任何宫殿的指派,并自愿参加新岁宴会。沈愿赌赢了,他自觉颜面有光,心情大好。于是他找阿鼻殿做裁缝的仆人老爷新置了两身新衣裳,一件寻常的秋冬季制服,一件浅蓝色的袄子。这衣裳还不是他的尺码,仆人觉得奇怪,沈愿解释说天气冷冻手脚,想把衣服做长一点有利于保暖,这才把仆人糊弄过去。
顾夏身体大好后,沈愿留他在宫内做一些简单的杂务,比如择菜、水洗草药、手攒药丸、擦地板等。顾夏的眼睛虽不能视物,但这些事情只要多做两次就顺手起来。沈愿不提给顾夏治眼睛的事情,顾夏也不问,二人之间已有了几分“不为外人道”的默契。
这是顾夏到沙漠的第三个新岁。尽管没有大鱼大肉,可在沈愿的“庇护”下,他总归吃上了饱饭。若是这等幸运放在旁人身上也该知足了,不过对于顾夏来说,这只是暂时的安适,他迟早是要离开这阿鼻殿的。
为了藏好顾夏,沈愿将浴池隔壁的单间收拾了出来。说是收拾,其实就是让顾夏把屋内的一些杂物搬去了别处,又把正屋屏风后面的那张破木板床移了过来而已。这天顾夏攒完药丸后又陷入沉睡,沈愿独自在房间内饮茶。忽然外面刮了一阵风,把沈愿吓了一个激灵。下榻关门时,沈愿才发现外面还站了个人。
“什么风把万殿长吹来了。”沈愿缩着脖子,走了两步挪到了房檐底下。
“听闻沈殿长近日正在钻研棋艺,万某特来讨教。”后殿长作深秋的装扮,轻衣长衫,光头上面扣了一个斗笠。
“万万不敢当,谁不知道万殿长是这地下的围棋圣手,说是来讨教,沈某可担待不起了。既然来了,就请进吧。”沈愿嘴上客气,心里却想这阴老头来我这里作甚,看见他准没好事。
“沈殿长谦虚了。”后殿长跟在沈愿身后进了房间。沈愿不情不愿地请他坐下,给他倒了新煮的热茶。
后殿长进屋以后,果然没有扯其他事情,直接同沈愿开了一盘棋。这让沈愿更加不安,他情愿对方来求药或是找麻烦的。无缘无故来找他下棋,不可能真是对他的棋艺感兴趣吧,沈愿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但这秃头不开口,这地底下没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接连输了三局以后,沈愿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万殿长,沈某对自己的斤两还是有几分认知的。要是再下下去,我可要怀疑自己无意间得罪过万殿长了。”
“万某绝无此意,”后殿长说的很真诚,“只是许久无人对弈,一时技痒,如果有得罪沈殿长的地方,还请沈殿长见谅。”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后殿长如此诚恳,即使所说非实,沈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万殿长也过足瘾了,若无其他事情,沈某要午睡了。”
“是万某叨扰了。”后殿长还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沈愿从柜子里随意取了一瓶补药,扔给了后殿长,算是对长者的礼数。
“沈殿长客气了,阿鼻殿一整年都在为地下宫殿的人奔波劳碌,按理说这些丹药,我们不该这般索取。”后殿长把瓶子递回给沈愿。
沈愿接过瓶子,心情有几分矛盾。后殿长没占他的便宜,他本来应该开心;可是这个心机不可测的人,平白无故来他这里走一遭,竟然什么都不图,这不正常。沈愿复杂的心情一直到深夜都没有消除,顾夏醒来以后,他依旧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睡了以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没发生什么事情,和你说了你也不懂。算了,还是和你说说吧。”沈愿心里藏不住这些事,和唐之他们说了,怕是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他已经把顾夏当作是了自己人,只不过他还没有完全意识到,也绝不想承认这个想法。
“你知道白宫三殿里最具声望的就是远目殿,而远目殿里权力最大的是探查西域诸事务的后殿长。他姓万,常作一副僧人的打扮,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好相处、好说话的人;可实际上他深谋远虑、明察秋毫,任何一个人只要说谎,必然逃不过他的眼睛。”沈愿坐在顾夏床前,双手抱在膝盖上。
“深谋远虑、明察秋毫,听着都是好词。而且和好相处、好说话之间并没有矛盾。你很怕他?他来了这里?”顾夏盘腿坐在床上,微微掀开一点眼皮。
“怎么说呢,万殿长这人的口碑一直比远目殿的另外两个殿长强上许多。一是他不争强好胜,很少以远目殿的声望向我们其他宫殿施压,处置公务也较为公正;二是对远目殿以外的事情他极少出面,做主的人很可能是他,但实际执行者人往往都是那个盛气凌人的中殿长。”
“听你的描述,这人城府极深,又很少于他人面前显露。相处起来,的确需要谨慎。”顾夏睁开了眼睛,“他来找你干什么?”
“我要是知道他来的目的,也就不会这么惶恐了,关键就是我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沈愿有些气急败坏地说,顾夏没有说话。沈愿继续道,“他自称是来找我下棋的。不过他这个人棋艺精湛,不仅精通围棋,还擅长象棋和暗棋,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他肯定是冲着别的事情来的,下棋只是个借口。”
顾夏又沉默了一会,沈愿以为他不会开口了的时候,顾夏冷不丁地说,“之前我用棋子在门框上留下的痕迹还在吗。”
“在啊,它又不会凭空消失。”沈愿随口答,随即眉头便打了结,“等一等,你是说,万殿长是来看痕迹的?”
“现在,他已经知道,你屋子里有人了。”
沈愿的脸色忽然变得很难看,他猛然拍了一下床板,“那能怪谁,还不是怪你,非把棋子飞到门框上。”
“若是真飞到人身上,伤口更容易分辨。先别慌,他既然没有立即拆穿你,说明这事情他已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们只要静观其变,敌不动,则我不动。现在当务之急,是亡羊补牢,把门框上的痕迹填了去,不要再被其他人拿来做文章。”顾夏给沈愿出了主意。
“这痕迹怎么填,我可不会。”沈愿咳了两声,
“你来准备水泥、油漆、砂纸,和刻刀,我来填痕迹。只是我目不能视,刻花纹的事情,只能你来做了。”顾夏眨了眨眼睛,俨然天真无辜的样子。
“好,我自己刻。”沈愿磨着后槽牙说。
当晚,沈愿找来了顾夏要用的材料和工具,一边嗑瓜子,一边看顾夏用水泥和油漆补好了门框上的缺口,又用砂纸将缺口磨得一丝不苟。接下来就是沈愿的工作了。顾夏指导沈愿沿着门框上木质材料的花纹雕刻纹理,之后再涂油和磨旧。
一番操作下来,沈愿觉得自己都找不到之前棋子留下的痕迹了,而顾夏用手仔细摸着补上的缺口说还差点意思,如果要是他亲自来效果会更好。沈愿气喘吁吁地把屋子里的垃圾丢了出去,决定一晚都不再和顾夏讲话。
沈愿回屋时,看到顾夏正抚摸着一只古琴发呆,他这才想起来顾夏说过,他会弹琴的。沈愿毫无悔意地打破了自己刚刚下定的决心,开口说,“这是阿鼻殿前殿长的琴,他死后,殿里和他有关的东西我几乎都丢了,只留下了这个。”
“看得出来,这琴落了很多灰,也已经走音了。”顾夏牵了一下嘴角说。
“哦?是吗?我不知道,我从没动过它。”沈愿马上推卸责任,“你要给琴调音吗?”
“很晚了,去睡吧,沈先生。”顾夏放下了琴。
“嗯,是很困了。”沈愿伸了个懒腰,“不过我白天的进货记录还没有做完……”
沈愿把烛台端到桌上,一手撑着头一手写记录。半个时辰以后,他“扑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袖子带倒了烛台。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轻飘飘地端走了烛台,一阵风拂过,烛台灭了。顾夏把西域毛毯披在沈愿的身上。
第二天,沈愿是被敲门声叫醒的,他的殿里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不过这一位却是沈愿乐意见的。
“宫主,你怎么来了。”沈愿猛然直起身子,毛毯从他的肩头滑落。
“今日宫中无事,我特来拜访沈殿长。”狂风提了个篮子,里面放着沈愿最喜欢吃的南疆苹果和西域香梨。狂风把篮子放在桌角,捡了毛毯重新给沈愿披上。
“多谢宫主。”沈愿低着头,乖巧温驯得像一只小猫。
“那琴是你的?”狂风一眼看到了沈愿摆在窗角的古琴,
“……是我师父的。”沈愿的谎话到嘴边,最后还生生给咽了下去。
“我可以看看吗。”狂风随手递给沈愿一个梨子,上面带着新鲜的水珠,已经洗过了。
“随意。”沈愿低头啃梨。
好在前一天顾夏给古琴清了灰,否则眼下狂风就要蹭一手土了。狂风见琴如此干净,还以为沈愿对前殿长存了难得的孝心,一时间甚至有些感动。于是狂风帮沈愿把琴校回了原音。
“宫主你可真厉害,什么都会。”沈愿眯起眼睛说,
“我生于官宦之家,家教甚严,学的东西自然比平常人家多些。后来家道中落,亲人离散,我流落到沙漠,便进了地下宫。”狂风竟然同沈愿谈起了往事,这实在是地下宫殿的禁忌之谈。
“我与宫主不同,地下宫是我自己要来的。当初沙漠金门刚成立不久,到穷乡僻壤去找愿意来做工的人。我听说不愁吃穿,可以学医术,于是就来了。离开家乡的时候没有一点舍不得,到了这里反而舒坦了。”沈愿又拿起一个苹果,鼓着嘴巴吃了两口。
“你是个很不一样的人。”狂风这样说。沈愿听了这话很开心,特别是这话还是从狂风的嘴里说出来。
“宫主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吗?如果你知道我审讯的手段,恐怕就不会这样说了。”狂风摇了摇头。
沈愿想起了顾夏手背上的竹钉,不过他还是说,“有些手段是必须的,这是我们的生存之道。要活下去,总得有牺牲。我做实验如此,你审讯犯人亦如此。”
狂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沈愿当真懂他。他自觉沈愿是一可以深交的人,甚至有些后悔这么久以来,因为听信了传闻而晚认识了沈愿。二人没有下棋,只是饮茶和谈天,很快到了午饭的时间。狂风一直有闻沈愿不同旁人一起用饭,于是找了个借口告辞。沈愿对他的贴心措手不及,甚至想开口留下他。可想到后厨已经没有好菜来招待狂风,沈愿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狂风走后,顾夏进了房间,感受到沈愿的兴致不高,他笑着说,“怎么,后悔没把人留下来,又要对着我这个瞎子吃饭了。”
“你又知道了?你偷听我们谈话?”
“我怎么敢,会被狂风发现的,我见他来了,早就躲得远远的了。”顾夏的内功虽然日益精进,但和沙漠金门黑五宫的掌事相比,仍有云泥之别。沈愿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抬头一看顾夏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白粥。
“等了你太久,顺便把饭做了。”沈愿半信半疑地把粥端到桌上,这实验品瞎了眼睛能耐还不小,连做饭这种事情都可以游刃有余了。
顾夏已经瞎了快一年,加上他最近在沈愿的宫殿内行动自如,已经将宫殿里大小房间的格局都摸了清楚。这座宫殿本来就是对称的,经过一短时间的探索,顾夏脑海里已经完全有了这里的地形图。每一次只需要通过细竹枝确定方向,就可以在宫殿内行走无碍。
沈愿低头喝了一口粥,煮的时间刚刚好,米粒细软粘稠;新鲜的虾肉和干贝都蒸出了鲜味。除了咸淡……,算了。
“我从前的手艺要更好一些。”顾夏实话实说,
“你没了嗅觉和味觉也是好事,以后像迷烟这种东西对你根本没有效果。”沈愿不知是在安慰顾夏,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有些东西的失去,不见得是一件坏事。我不在意的,沈先生。”这一次顾夏确实是在安慰沈愿。沈愿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喝粥。
午睡时沈愿在睡梦中恍然听到了仙乐,清醒一点以后,他意识到是顾夏在弹琴,那琴音很美,让人一瞬之间有置身烟花柳巷之地的错觉。沈愿想这实验品莫不是也出自官宦人家,他究竟是何来历,把他留在此处是不是正确的决定。随即沈愿又想,不管他是什么身份,既然来了这阿鼻殿,就不要再想出去,以后也要留给自己陪葬。正想到这里,顾夏的琴声停了。
“早和你说了,你那手还没好全,别弹这么久琴。”沈愿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到了他此生最不想看到的画面。
顾夏盘坐在地上,腿上架着古琴。而他的面前站了两个人,是战小星和唐之。唐之的嘴巴张得很大,足可以塞下两个鸡蛋。沈愿用右手盖住了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