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上的事务繁多,季礼偶尔会差人来寻我帮忙,其间我遇到季春前来走动。季春明里暗里示意常雨和小风来往甚密,引来季礼的不满。看到季春吃瘪,我心里有几分窃喜。季春碰了一鼻子灰,倒也安分了几日。
这日我从私塾回府,经过祭司殿的时候看到郝连云在门口鬼鬼祟祟地徘徊。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吓得矮了半个身子,喘了一口粗气说,四少爷你吓死我了。
大冬天的,你守在这儿干什么,怎么不进去。
郝连云摆出一副为难的神情,拉着我站在房檐底下,见私下没有旁人,才小声开口说,前日三少爷差人找了我,我半推半就接了他给我的第一单差事。郝连云滚了滚喉结,他让我给大人送一份继任礼物。
我沉默不语看着郝连云,郝连云叹了一口气,我给大人送了荷花坊的胭脂,还说了两句不入耳的话。天地良心,我说的话都是违心的,只是为了打消三少爷的怀疑……,只是,惹了大人不悦,我此时心虚得紧。
荷花坊是皇都里烟花柳巷的女子置办胭脂首饰的地方,季春故意让郝连云送荷花坊的东西给小风,等于一种无声的宣战,这也意味着对小风假扮平成公主夜入将军府一事,心知肚明。
我拍了拍郝连云的肩膀。在旁人眼中你和小风原本就势如水火,你们表面的关系越差,你的处境反而越安全。别杵在这里吹风了,祭司殿又不止这一间房,只管去做你的事情。我看郝连云形容可怜,便出言安慰他。
那四少爷可要在大人面前多替我美言几句了。郝连云看我没有回绝才安心走了。
透过祭司殿的窗子,我隐隐在摇曳的烛火里看见一个人影。理了理毛领以后,我抬手敲了门。进来。旁人总说小风的声音冰冷,听上去没有一点感情;可我觉得他的声音清冽、矜贵,像高山上蜿蜒的泉水。
小风正在桌前整理大祭司从前的案卷,听说季春给你找不痛快了。殿里烧着炭火,比外面温度高上很多,我猛然走进来还有几分不适应。小风把案卷放到一边,起身帮我脱掉外衣,然后端了一杯热茶给我。
我还不至于将他未宣之于口的侮辱放在心上。小风一边为自己斟茶一边说。我见他心情尚佳,又同他聊了一会私塾的课业。少时,屋外传来敲门声。小风应过以后,周晴走进来添茶,见到我时马上矮了身子问好。
夏至呢。想了想我有一阵子没见过夏至。
我看她怕我怕得紧,不想为难她,让她留在后厨了。小风微皱着眉说,你今日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胭脂的事情吧。
自然不是。向岚差人给我送信,说明日要在王宫的太医院一叙。我想你和阿俊哥都装扮成我的随从同我一道入宫。因着父亲的名号,皇都里的禁卫军大都不会仔细盘查于我。
小风点了点头,看来他大概是从向峻身上摸到什么线索了。我和小风约定第二日未时见面,临走的时候小风让周晴给我包了四个新出炉的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周晴把油纸包的包子塞进我怀里朝我浅笑,季夏少爷慢走。周晴从前与我们有过几面之缘,又是斗金苑的人,不像夏至那般拘谨和忸怩。
后来入宫时禁卫军看了我入宫的公文后果然没有为难我,即刻便为我们三人放了行。季宁当政后王宫内的守卫不如从前森严,但依旧有人将我们引领至公文中所述的地点。一路上我们三人颇为谨慎,未曾低声交谈。
进了太医院有人把我们领入一间内室,再往里走竟是一间浴房,流水声汩汩,即使在一墙之隔的墙外也听不清这屋内的声音。向岚正光着半个身子坐在浴池之中,见我们进屋,便招呼我们下浴池来说话。
我们三人沉思了半刻未动,此时站在一旁穿官服的男人开口了,太医院傅迁,见过三位。这里没有外人,尽可以放心,在下先去处理公务。傅迁约莫五十岁上下,看来就是向岚之前所讲,与平靖公主交情甚密的那一位。
傅大人请。送走傅迁,我们三人都松了一口气。
快下来,这下没外人了。向岚用手指划了划水面。盛情难却,周俊驰第一个宽衣解带,穿一条贴身的长裤淌下了水。我和小风也不好再推脱,于是各裹了一条毛巾下水。外面天气冷,你们正好可以暖身子。这可是药浴,也用了不少名贵药材呢。向岚对着我们三人说。
谢向少爷美意了,这宫里我们不能久留,先谈正经事。我泡进池水里,眼神不由自主地往小风那边瞟。我们认识的时间虽长,但也是第一次一起泡在水里。小风的皮肤很白,身上没有一丁点伤疤。因水池里的水温较高,皮肤微泛粉红。他面无表情地坐在离我们三人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似乎很不理解我们一起泡在这里的原因。
有两件事。太医院是碰头的好地方,但王宫始终是季宁的地盘,在这里说话我不踏实。我知道我妈在皇都的郊外有一处清幽之所,我会想办法把那块地弄来。在事情没搞定之前,你们暂时先来这里和我见面。我的人会给你们送信儿。
向峻能让你完全脱离他的视线范围吗。周俊驰怀疑道。
这几日我对我所中之毒又多了几分了解,据说这种毒根本无药可解,所以眼下向峻是十足相信我已经成了一个废人。加上我父亲走时,替我求了情,于是我对摆脱他的视线范围便有了几分信心。向岚没有在追究为他解毒之人,我想他要不是已经在暗中把那人杀了,要不就是隐约猜到了实情。
第二件是什么事。我故意没有在这件事上多做停留。
我在向峻身上发现了有趣的事情,他突然派自己的亲信去了彭泽。你们知道彭泽吗,是东部沿海非常小的一个镇子。镇上的人多以捕鱼为生,凭借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这本来是个完全不起眼的地方,可巧合的是平成公主的丈夫当年正是被老头子发配到了东部沿海。向岚的眼神望过来,我已经猜到了他下面要说的话。
向峻怕是留下了什么尾巴,这才派人去清理。我们要抓住这个机会,尽可能多地收集关于彭泽和平成公主的消息。这是我们未来可能牵制向峻和季春的筹码。只可惜,眼下我和季夏都不可能在某些人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皇都,所以……
阿顾自然也不能离开幽王府,所以,你想让我走一趟。周俊驰扫了向岚一眼。
阿俊,好阿俊,阿俊哥,你看在我可怜的份儿上,帮帮忙好不好。我可见不得向岚这婆婆妈妈的撒娇样,即使泡在热水里我都生出了一脖颈子的鸡皮。我扭过头,在空气中和小风的眼神相遇。他在看我,我也在看他。
我嘴角卷起三分笑意,接着我用手掬起一汪水泼了小风满脸。他似是呆住了,我看到水珠从他的额角和鬓角悄悄滑落,擦过他的睫毛、眼角,和脸颊,衬得他面上的皮肤白里透粉,连眼角都带上了浅红色。这张漂亮的脸在我瞳孔里不断放大,然后我感到鼻尖上一凉。
小风用手指刮了一下我的鼻梁,稍作一点惩罚。小风的笑容映在我眼里。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走这一趟,眼下就是年关。我父亲身体不好,早不能主事。这些年都是我和二叔一起清点年底的账目,周府上下更由我担待。你要我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跑到彭泽去,恐怕是不可能的。我听到周俊驰这样的回答并不意外,我知道他心里是想帮向岚的,只是让他抛下周府的利益,去满足自己的私欲是万万不能的,这不是周俊驰会做出来的事情。
向岚垂下了眼。小风与我退开一点距离,面对向岚说,你若是一定要找人替你跑这一趟,我给你推荐个合适的人选。向岚抬起头没有言语,这神态是要听下文的意思。齐英大人有一个学生,他是南城乐雅馆的老板,叫裘方,字子韩。裘子韩从西域来,对中原王室之事不甚了解。他又是一个生意人,讲究的是拿钱办事。如果给他丰厚的报酬和相关的暗示,让他以走货的名义去东部沿海的城镇收集消息,我想或许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
小风出的是个好主意。周俊驰很明显是向岚的人,如果他去了彭泽,向峻一定会有所怀疑。换成是裘子韩就没有这么惹眼了,加上我同齐英的关系亲近,裘子韩和齐英真知道了一些事情,也一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向岚沉默了一会,我想他大概有所心动。我会去查裘方。向岚裹了毛巾一大步踏出了浴池,算是结束了这次的谈话。我们三人分别换回了衣服,把自己拾掇整齐以后在门口会合。傅迁又适时地出现,把我们送出了太医院。
向岚在面对向峻的时候难免有些操之过急,急于求成,我担心他这样会出事。走出王宫,上了马车以后,周俊驰隐隐不安地开口。
他在向峻那儿摔了一个大跟头,以他的个性怎么会说放下就放下。不过你也说了,马上就是年关了,向峻眼睛不会都放在他的身上,别太担心了。你回哪里?这次进宫,除了周峻驰和小风,我只带了马师傅。
回斗金苑。
正好,我也很久没去玩两把了。我伸了个懒腰。
行,正好你们都在,玩痛快了再放你们回府。我们同周俊驰回了斗金苑,先吃了一顿便饭,后面又赌了几把骰子,下了两局棋,入夜了才回到府上。累了一天,回到房间里,躺在床上,闻着熟悉的味道,我很快就入睡了,甚至第二天都没有赶上私塾的早课。直到我闻到诱人的饭香味儿,我才起床穿戴整齐走出房门。
他在前厅等你。马师傅说的是小风,我闻到海米冬瓜汤的味道,就知道是小风过来了。
小风见到我笑了一下,少爷你难得起的这么晚,来吃饭。小风递给我一盅海米冬瓜汤,我一边喝汤一边听他说话。季乐月底抵达皇都,不过只是过个节的档口,节后他还要回安南。因出府和回府都要由祭司殿点算时间、记录行程,于是祭司对府上众人的行程最为清楚。
小风又递给我一个麻酱糖花卷,郝连云还透给我一个消息,今年过节,上面那位要把你们这些兄弟姐妹都召进宫里去,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郝连家族原本就是专门服侍王室的祭祀家族,传出来的小道消息也有几分可信之处。我听说小风和郝连云为了安全地传信,特意藏有一本密码书,这样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私下里的真正关系。
至于季宁,我们不愿称他为王,又不便直呼他的姓名,便统一称他为“上面那位”。季宁的心思有些是父亲的授意,有些则是他的一时兴起。他是受控制的,但有时也会出一些意外。不知道这一次是处心积虑的设计,还是临时起意的兴致。
——《季夏札记,心结》
沈愿的事情不明不白地过去了,顾夏不确定狂风会不会继续往下查,但起码他不会大张旗鼓地调查了。沈愿的位置依着规矩传给了战小星,战小星也就搬进了阿鼻殿的正殿。顾夏体内的毒还没有解,所以战小星把他之前住的房间留给了他,并在顾夏需要解毒的时候,给他一颗解毒丹。不过,沈愿留下的解毒丹是有限的。
“顾兄有想过以后吗?”战小星和顾夏相对而坐,二人都穿一身白衣,面容姣好,气度不凡。
“以后?”顾夏笑了,“如果我猜的不错,沈先生所留的解毒丹只能勉强维持我半个月的寿命了。战先生说的以后,是指这十几日吗?”
“顾兄有想见的人,或是想做的事吗?”战小星给二人各倒了一杯水,他知道顾夏已经尝不出味道,也闻不见气味,于是便以最简单的饮食来招待他。
“想见的人,”顾夏顿了一下,“想见的人就在我的去处。”
“你怎知道他的去处一定是你的去处。”战小星见顾夏的神情微变,似是失望,又像是难过。
“你说的对。”顾夏看着自己的掌心喃喃自语,“战先生,若我死了,请把我送到东吴去。东吴有一条清湾湖产红鱼,就把我葬在那里。”
“怎么,不信我能救你吗。”战小星把盛了水的瓷杯放进顾夏空荡荡的手掌里。
“你能救我吗?”顾夏平静地问,一双明亮的黑眸里看不出情绪。
“尚无把握。”战小星别开眼神,
“没关系,战先生,没关系的。其实坏人总是长命的,因为活着,才会有新的痛苦。”顾夏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带尖的虎牙,狡黠,像是一只收起了獠牙的狼。战小星的眼神在顾夏身上停留了半刻,他沉默着,似乎在犹豫,不过直到顾夏起身离开,他都没有开口。
谈话过后,战小星和顾夏默契地不再提起解毒的事情,就像这件事原本就不存在一样。顾夏该吃吃、该喝喝,过得甚至比战小星还要滋润。唐之来找战小星的时候,顾夏正在房间里抚琴,用的还是沈愿师父的那一把旧家伙。
“没想到短短时间内,物是人非。上一次我坐在这里的时候,身边还是那个不着调的沈愿。说起来,我对他是有歉意的。”唐之叹了一口气,
“七星九茴草是从你手里流出去的吧。”战小星垂着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