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六月二十六,小雨
咳嗽
出了包间,傅立新朗声问裘子韩,裘老板,院里的枣树给不给摘?
裘子韩嘴角抽搐了一下,很快又带上了笑容。给,怎么不给。你们是我乐雅馆的贵宾啊,以后可要常来光顾。得到裘子韩的首肯,傅立新身手敏捷地上了树。宋健羽坐在轮椅上无法一展身手,却兴致勃勃地展平了自己的衣襟,准备迎接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的枣子。
小风神色犹疑,大抵觉得上树摘枣有失他祭司的身份,而让傅立新一个人开罪裘子韩又有几分不仗义。我对小风点了点头,让他随意一点,不必顾虑太多。小风思索了片刻,还是跃上了另一颗枣树。我也走了两步,到了他所在的那棵枣树下面。
此时先上树的傅立新正将枣子一颗接一颗地扔进宋健羽的怀里,宋健羽笑开了花,随手丢了两颗给我。我用衣角擦了擦,把枣子塞进了嘴里,甜的,一点都不酸。宋健羽朝我挥了挥手,咱们看看谁接着得多!
我笑着点头,冲着小风道,他们要和我们比赛呢,然后摆了摆手,让小风动作快些。小风闻言立即摇动树枝,枣子哗啦啦地从树上掉下来,我手忙脚乱地去捡。
这场面被齐英三人瞧了去。齐英笑言,没成想这二人也有如此孩子气的时候。
他们本也就是孩子。严先生沉默了一会说。
严先生提点得极是,齐某与他们相交多年,长久以来却忘记了他们作为孩子的天性。齐英叹了一口气,语气里像是透着几分难过和不忍。我转过身,远远地扔了两颗枣子给他。经过小风和傅立新辛勤地采摘,他们脚下的枣树已经落了一大半的果实。见状,小风在裘子韩冰冷的注视下飞身下了枣树。
今日摘了裘老板的枣子,过两日我会差周天送点心和配方过来。还请裘老板莫要将我们肆意妄为的举动放在心上了。小风这话给足了裘子韩和齐英的面子,他送来的哪里只是糕点和配方,这分明是商机和白花花的现银。裘子韩的面色果然缓和了许多。
傅立新也跳下枣树,忙着和宋健羽清点他们的战果。我接到的枣子原本不多,又偷吃了几颗,自然比不过他们二人。这次是我们输了。我笑着将枣子全数倒在一处。
周天,把这些枣子拿下去洗干净,捡了果实饱满圆润的给主人家和客人们尝尝;余下的收起来给傅公子和宋少爷带走。裘老板觉得如何?小风看着我们收了一地的枣子说。
就依着祭司大人说的办,用这两颗枣树换你的秘方,怎么看都是我占了便宜。我哪里还有其他什么意见。裘子韩大方起来。
齐英大笑,已经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各位若是无事,都留下来吃一顿便饭吧。
既是齐大人开口,我等小辈恭敬不如从命了。傅立新恭恭敬敬地答道。齐英虽是与傅立新、宋健羽二人是第一次见面,但知道我和小风与他们交好,便生出了好感,愿以礼相待。一旁的严先生静默地看着我们,我隐约猜到他有话对我说,许是同我们的约定有关。
如此,诸位随我入内院休息吧。裘子韩起身引我们进入乐雅馆的内院,他和齐英走在最前面,接着是傅立新和宋健羽,我和小风,以及严先生在最后。前面那四人有说有笑地谈天,并未注意到我们三人正在进行隐秘的谈话。
我:严先生可是已经想到了解毒的法子?
严先生:是的,有几分凶险,并且我需要你们的配合。
小风:有几成把握。
严先生:七成。
小风:你想如何解毒?
严先生:解我的毒不难,难的是如何在解毒的同时,依旧能够压制住先前的毒。我会先令公子服下一剂汤药,这药喝下以后,须得八个时辰后才可生效。在这段时间内,服药者的身体会逐渐虚弱下来,以至达到一个无知无觉的状态。在这个状态下,我再为公子施针解毒。最关键的是,在整个解毒的过程中,我需要公子的体温保持在一定的温度,以此来杜绝被压制之毒的反噬。
小风:温泉?
严先生:没错,是温泉。我已经问过齐大人,皇都郊外有一处私人温泉,只需稍作打理,我们便可在此处行事。
小风:你可知从王府到郊外这一段路程危机四伏。
严先生:这就是你要解决的问题了。
我:严先生,这汤药一定要喝吗?
严先生:要喝,一定要喝。否则解毒时会有性命之忧。
小风:我能相信你吗。
严先生:你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小风:好。我会配合你,但若是少爷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知道我的手段。
严先生忽然笑了,你这孩子到底有几张面皮,有时候看着是冷酷无情、嗜杀成性的杀手,有时候又和平常人家的孩子没有两样。只是方才见了你与公子一起的模样,现在再看你,只觉得你像是发了怒气、张牙舞爪的小猫了。我忍不住发笑,也只有严先生才会在小风面前毫不顾忌地这样说话吧。
小风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眸子也冷了下来,你不相信我。
严先生别过脸,不愿看小风的眼睛。并非如此,你当初要杀了我的场景,我仍历历在目。我只是觉得你与传闻中的描述颇有不同之处罢了。
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快跟上。宋健羽回头朝我们喊道,于是我们三人收了声,快步跟了过去。
晚饭是乐雅馆的人准备的,因为人多,我们七人只是简单吃了一顿便饭。席间,裘子韩询问了我们参与采莲宴的感受。宋健羽常常组织和出席皇都的大小宴会,对这个话题侃侃而谈。他认为采莲宴不仅可以桂花莲子百合粥作为切题的点子,而且还可以晾干的莲子为手链当作彩头售卖给客人,这法子把裘子韩这个生意人也说得一愣。之后我们又聊到了手工艺品的制作,和齐英的古玩生意。
吃过饭以后,齐英和严先生留在乐雅馆喝茶,我们则先行离去。周天去拉马车的功夫,我和小风,又与傅立新和宋健羽多聊了两句。宋健羽问我,师父,齐大人身边跟着的那位先生是什么人,我见你们聊了许久。若是有什么事情,我和老傅可以帮得上忙......
你好好的就是了。我捏了捏宋健羽的肩膀,今日在场的都算是自己人,我们之间的关系尽量不必要其他人知道了。将军府消息的来源很广,若是知道我们来往密切,恐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和危险。
四少爷放心,我和阿羽明白。傅立新按住宋健羽的胳膊,示意他不再追问我们的事情。宋健羽垂下头,模样有几分沮丧。
我和少爷的事情,你们不必担忧。切不可让季秋知道我们的关系,也绝不要私自对将军府或是季春采取任何行动。小风语气严厉地说,大概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严肃,接着松了口气说,枣子都熟透了,这两天都吃了吧。说完这话,小风独自一人先上了刚到的马车。我这会儿体会到了严先生评价小风的话,忽然觉得小风果真有几分可爱。
我收回望着小风的眼神,转身对傅立新和宋健羽说,你们快回去吧,我会找机会给你们递信儿。我目送他们离开后上了马车,小风坐在阴沉沉的马车里低着头,多半是在担心严先生为我解毒的事情。
严先生所说之事你有几分把握。
小风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过,我做你的平安符。我知道这是他的决心,也是他的承诺。而我需要思考的是如何名正言顺地离开王府,大摇大摆地去温泉解毒。这一路既然不会风平浪静,那么事情越大张旗鼓,对我们越有利。好在我现在已经得知季翀暂时还不想让我死,否则他也不会千方百计寻来严先生为我续命。既然我的命对他来说是有用的,那么就让我以此为筹码,来和他赌一把。
回到王府时,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和小风与马师傅在无名庭院,我的房间见面。马师傅听了严先生的计划也深感不妥,他认为这实在是兵行险招;稍有差池,我们都有可能丧命。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是我们无论如何都需要走出的一步。
半晌过后,马师傅问,需要我做什么。
我们暂且定于六月三十行动,明日你去林溪茶室给向岚的人递信,让他想办法包下三十日当天的东郊温泉,切记不要暴露身份。当天若是真有人忍不住动手,小风保护我的安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到能够证明他们的身份和来历的证据。
属下自当尽力而为。
——《季夏札记,筹谋》
“敏敏闪开。”顾夏从敏敏身后拉住她的衣领,接着把她拽到了身后,自己迎上了阿泰雅的攻击。巽风虽死,他身边仍有贴身保护他的外族人。
“放信号给阿杰,让他们结束后过来支援。”顾夏一边说一边与人缠斗。
阿泰雅中的外族人力大无比,骁勇善战。方才顾夏和敏敏配合默契,才能侥幸制服巽风,而此时,巽风已死,这些人的斗志和潜力更是被激发出来,想消灭他们就不简单了。范明轩配合敏敏发了信号后,只能爬上树观察战情。他的武功太差了,不仅不能帮忙,反而对顾夏他们来说还是个负担。范明轩攥紧了拳头。
顾夏和敏敏与四个外族人缠斗,顾夏的弓已被折断,现在手中是冯佑诚给他选的一把剑。初时,顾夏还嫌弃这把剑有几分沉了,如今倒是庆幸这把剑沉了些许,否则在对方的攻击下早就成了碎片了。敏敏手中还有两把匕首,但对于身强体壮的外族人来说,这些攻击显得不痛不痒了。
局势对顾夏和敏敏不利,顾夏灵光一闪,他想到这附近有一处崖壁,或许可以借地势扭转乾坤。一边这样想,顾夏便改变了自己的行动轨迹。这些外族人为首领报仇心切,对顾夏和敏敏穷追不舍,很快就被引到了悬崖峭壁之上。
顾夏见时机已到,在空中一个回旋踢将其中一个外族人掀下了悬崖,随后赶来的范明轩只听得凄冽的叫喊声。另一边,敏敏将一把匕首狠狠地插进了敌人的肩胛骨,并竭力将他压在了树干上。范明轩不知从何处搬来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向这人的头颅。一时间鲜血迸溅,敏敏一边擦脸上的血水和汗水,一边退了两步。
“干得漂亮!”敏敏对范明轩笑道,
“小心!”范明轩一把拉过敏敏,令她暂且躲过了另一个外族人的攻击。
敏敏喘了口粗气,悄声问范明轩,“你身上还有没有可用的兵器。”
“还有一把小弓弩,射程很近,大概只有不到十米。”范明轩没有什么底气地说,
“够了!”敏敏看了范明轩一眼,然后迅速对上了敌人的进攻。范明轩已经明白她的想法。
敏敏想让范明轩趁自己和对方缠斗,令范明轩发射弓弩,将敌人射杀。范明轩心里有几分不安,他虽说以往也有用弹弓打鸟的经验,但使用弓弩还是头一回。眼下只有一发箭头,若是射飞了,对于他们的处境可是大大的不妙。可若是迟迟不行动,敏敏一人之力,恐怕是支撑不了多久。再看顾夏,他被另一个发狂的外族人缠住了身,一时间也不会有精力来解决他们二人的危机。
念及至此,范明轩终于把精力都投入到了敏敏这边的战况中。敏敏在与敌人的打斗中,并非毫无章法,而是将敌人往悬崖之处逼退,再往后,恐怕就要退出范明轩的射击范围了。无奈之下,范明轩终于射出了自己那一箭。
敏敏凭借自己敏锐的耳力和准确的直觉避开了这一箭,而敌人也躲过了。范明轩的掌心和后背已经布满了汗水。他实在做了一件糟糕的事情,更糟糕的事情也在这时发生了。因为范明轩并未一击即中,反而给了敌人喘息和进攻的机会。这外族人竟用双手将敏敏整个人从地上拔了起来,眼看就要把她扔到悬崖之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绳子从天而降,牢牢套在了外族人的右臂之上。之后在绳子的牵引下,被举在高处的敏敏突然失去平衡摔了下来。这一摔得可不轻,惹得敏敏咳了几口血,好在危机总算解除了一半。
原来,顾夏一直留心敏敏和范明轩这一边的情况,在紧要关头,他已杀了另一个敌人,前来解围了。顾夏自知力气大不过对方,便将麻绳的另一头系了在树干上。敌人的右手受限,左手又不具进攻的能力,丧失了一半的攻击力,范明轩趴在树枝上松了一口气。顾夏可没敢松懈,趁机用手里的剑捅穿了最后一个敌人。
“你怎么样。”顾夏走到敏敏身边,缓缓蹲下来。他身上有不少处伤,血顺着伤口往下流,七七八八地落在雪地里,他却和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平平淡淡地和敏敏说话。敏敏的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
“怎么了,哪里疼吗?”顾夏想伸手探敏敏的脉息,低头一看自己的手上全是血,脏得厉害。
“师父!”范明轩还在树上,能把下面的一切尽收眼底。他大声喊顾夏,可惜已经太晚了。先前倒在地上的敌人居然还留有一口气,他用双臂勒住了顾夏,二人抱作一团,径直向悬崖边上滚去。
“顾夏!”敏敏跌跌撞撞地起身,却赶不上他们二人的速度,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悬崖的边缘,“顾夏?顾夏!”
“我在。”敏敏听到悬崖下面竟有声音,她抵着悬崖边上一看,顾夏扒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脸色灰白,已是强弩之末。
“把手给我,快把手给我!”敏敏把手伸下来,
顾夏看着敏敏,眼神迷离,迟迟没有伸手,“敏敏,其实......”
“你别说了,来,把手给我。”敏敏打断了顾夏,
“我也很想把手递给你,不过,我真的没有力气了。”顾夏牵了一下嘴角,手指不受控制地缓缓从石头上滑落。
顾夏闭上了眼睛,而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师父,你不可以死!”这是顾夏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范明轩拉住了顾夏,并以一己之力将顾夏从悬崖之下拉了上来。这是受伤前的敏敏做不到的事情。
“师父!师父。”范明轩的眼泪滴在顾夏的唇上,接着他蓦地吐了一口血,便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顾夏!明轩!”敏敏喊着他们二人的名字,一时没了主意。
好在阿杰和小秋终于带人赶到了,小秋架开范明轩,阿杰将顾夏背了起来,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事情办成了,大当家和二当家已经在收尾了。加图最会看病的三当家在哪儿。”
“裴叔叔在半山腰的营地,我这就带你们去见他。”敏敏连忙道。
这会儿冯佑诚也循着信号找了过来,他看到阿杰背上的人,心里刺痛,连忙要用匕首取了藏在衣服里面的药来救顾夏,阿杰按住了他的手,“他能撑住;我们走吧。”
阿杰背着顾夏,小秋背着范明轩,冯佑诚扶着敏敏,六个人总算下了阿拉万古山的遮云崖。裴善已经提心吊胆地在营地待了一下午了,任外面多大动静,他都听从了齐德的安排,强忍着没走出营地半步。一听说有伤者被带了过来,裴善的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了出来。所幸加图的伤者不多,大部分都是轻伤,尚未伤及性命。
直到营地里走进来一个煞气很重的少年,裴善往后退了一步,只听少年说,“山上的事已经平了,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