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景二年七月二十二，晴

昨日我看了一下午的戏，等到向岚和金素琴都相继离开步音阁，我才回了府上。天色已晚，我没去见小风，回来看了一会儿书就睡下了。近来一直吃着严先生的药，尽管尚未能解毒，但身上已经好受许多了，入睡以后总比从前安稳。

白日醒来，周晴照例送来了皮蛋瘦肉粥和汤药，以及两粒蜜饯。冀王来府上了。周晴见我喝完汤药，连忙把蜜饯递给我，然后又对我说了这消息。

他来了。去见父亲了？

说是冀王府刚收了一茬新鲜的蔬菜，这不亲自给送来了吗。周晴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明白这像是个拙劣的借口。

我冷哼了一声，心道季宸的人就安插在祭司殿，近来那里的风吹草动，季宸早已知晓了。小风是什么处境，他怎会不知。他来王府“上贡”是假，想借此对季翀施压才是真。他是要告诉季翀，小风是他要保的人。这原本是件好事，可让我心里有些憋闷。

自从向岚出事以后，我极少去私塾，通常只用他们的书单借书来看。早饭过后，我在房中硬熬了一个时辰，实在百无聊赖，还是去了祭司殿。殿中，郝连云正和他的人躲在落阳厅打着骨牌，听见动静连忙钻了出来。见了我，他陪笑道，四少爷，你来了。

冀王呢。

他去会贤阁见大人了。郝连云把手上的骨牌往袖子里塞了塞。

什么时候来的。我接过郝连云的下人递过来的茶碗。

郝连云的眼睛一转，来了有半个时辰吧。

然后你们就一直坐在这里打牌？我把茶碗还给郝连云。

不敢了，不敢了。千万别和大人说。郝连云压低了声音贴着我说。

我往后稍稍侧身，行了，来的是我，自然相安无事；若换了别人，又得惹风雨。冀王和我该会留下来吃午饭，下去准备吧。

郝连云犹豫了一下没动，似乎在想措辞。这时他身边的下人开口说，四少爷，方才大人说了中午他下厨，所以我们才......

郝连云拉一下这下人的衣角，打断他说，四少爷这就去会贤阁见他们吧。郝连云一向识我的脸色，知道我听这话恐怕要不高兴，急忙催我走了。我确有几分不悦，小风的手艺哪里是这么容易就尝到的。这季宸来了两次，还真让他吃上了两次。

会贤阁外没有下人侍候，透过窗子，我看到小风正在和季宸下棋。季宸还是坐在他那张宽大的轮椅上，清瘦的身形，苍白的皮肤，怡然的神情，抬眼看小风的次数，远远超过他盯着眼下的那盘棋局。

你的伤怎么样了。季宸一边落子一边开口，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暖意。

没事，小伤。小风轻描淡写地说。

腿都断了还没事？季宸真是对祭司殿的情况一清二楚。

小风执棋子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抬头看了季宸一眼，真的没事。从前......季宸看着小风的眼睛，小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到我府上来，好吗？

季宸说完这话，小风的脸色变了。季宸，你是我救的第一个人，别让我后悔。

季宸放下手里的棋子，你赢了。

你要是不让着我就更好了。小风丢下棋子，刚才的话，我当没听见，再有第二次，我们就不要见面了。季宸的肩膀抖了一下。我敲了敲门，走进房间。

四弟来了。季宸见到我，眸底的亮色立即淡了下来。小风让出自己的位置给我，接着递给我一杯茶。

先不喝了，方才在郝连云那儿喝过了。我摆了摆手，小风便自己喝了。

你们说话吧，我去后厨了。小风虽然走路还在发飘，但看上去伤势已然好转。对他来说，这只是小伤。

听说冀王到府上来送菜了。我收起棋盘上的棋子。

季宸好容易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是啊，新收的麦子、玉米、油菜，和马铃薯都拉过来了一些，权当是图个新鲜。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对你道谢，在这种境况下，依旧站在我们这一边。你应该很清楚，一旦卷进这些事情中来，任谁都难以善终。小风是，我是，你也是。所以他去到哪里，都始终在局中。

是我天真了。季宸低下头苦笑。

来，我们走一局。我指了指棋盘。

我和季宸的棋还没下完，我已经闻到一股诱人的饭香了。抬眼一看，小风和小满端着盘子走了进来。盘中里有四菜一汤，松鼠桂鱼、小鸡炖蘑菇、土豆炖牛腩、干煸豆角，和疙瘩汤。小满一一将菜摆在一旁的空桌上。

马铃薯用的就是你带过来的，油菜也是。小风指着疙瘩汤里的油菜说。

好。季宸浅笑，我看出来这菜是他喜欢吃的。

王爷，四少爷。祭司大人炉子上还有菜没端过来，我去去就回。小满又端着盘子出去了。

我这儿地方够大，我们就在这儿吃。小风搬了两把椅子过去，于是我和季宸不再下棋，都围到桌前去了。

我还蒸了玉米，等郝连云他们分完给咱们送过来。这会儿，小满和夏至都来了，小满端着红烧狮子头、虾仁水晶蒸饺，以及干净的碗筷。而夏至提了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的想必就是新鲜玉米了。

小风打开木桶一看，只见里面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两根玉米。夏至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云大人吃过半根，觉得好吃，就，就，连着拿了三根。

这个郝连云，看我晚上怎么收拾他。小风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说。都下去，晚点端茶点和水果过来。小风的音色偏清冷，令人听了生寒，把小满和夏至吓得一溜烟儿全跑了。结果到了晚上，祭司殿就传出“郝连云故意不给祭司大人留玉米，祭司大人一气之下打跑了下人”的谣言。

小风从桶里拾起一根玉米递给季宸，你是客人，你吃这个，我和少爷分一根就行了。于是他掰断另一根玉米，将其中一半递给了我。

你若是真喜欢，今年就多种一些。季宸剥开玉米的外皮说。

平日里不怎么吃，图个新鲜。味道还真不错，今年多种一些。小风点了点头。

好。季宸垂下眼。

我接过玉米，低头吃了一口，果然香喷喷的，滋味甜糯。我这时开始有点羡慕冀王府的院子了。

嚼着玉米，这午饭就开始了。许是早上没吃饱，我们三人竟很快将这一桌饭菜横扫一空。接着，小满端上了一碟绿豆糕和一碗冰镇荔枝。我可吃不下了，季宸率先投降。

那让小满同你出去晒太阳。

好啊，祭司大人。小满连声答应。她方才虽和夏至一起遭了小风的冷言，但似乎并不惧怕小风。

小风递给小满一块绿豆糕，替你家王爷尝尝我的手艺。小满伸出手，却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

拿着，祭司大人的手艺很好。季宸应了声，小满这才接过绿豆糕，推着季宸出去了。

小风看我神色犹疑，开口解释道，季宸同我说，上面那位敦促得紧，他要娶亲了。以他的年纪和身份，早该如此。只是季宸总念着自己身有残疾，不想拖累了谁家的掌上明珠，才一拖再拖。他说，他要娶小满。可怜以小满的身份，只能嫁他为妾了。

我想，我明白了。

向岚那边如何了？小风问到这儿，我就把昨日的情况都与他详细说了。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为了日后见到向峻吃瘪的样子，我和向岚之间的恩怨都可以暂时放下了。小风又递给我一只白嫩嫩的荔枝。

末了，饭也吃完了，我们一同送了季宸离府，季宸走时望着小风，小风走近了，他才开口说，好好养伤，别乱跑了。

——《季夏札记，玉米》

“顾兄！我可算找到你们了。”一截白得发亮的手腕从人潮中冒了出来，这腕子上盘着一串黑色的念珠，矜贵又美丽。很快，一张漂亮的脸出现在顾夏面前。

“小星！”顾夏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我们尊贵的殿长大人怎么也到西域来了。”范明轩也低声问，而阿杰沉默地站在一旁好似一个局外人。

“嘿，我就是来找你们的。”战小星一手提着行李，一手握着从万物楼缴来的离秀剑，看起来是独自前来与他们见面的，“顾兄，你说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小星是来帮我的。”顾夏抱着手臂笑了。

“事不宜迟，先带我去你们住的地方。”战小星搂过顾夏的肩膀，

“范明轩，我们是住对面那家客栈吗？”顾夏偏头问范明轩，他上午才到，也没带太多行李，只有一匹马。

“对，就那家。我们定了两间房。”范明轩说完话，就走在前面带路；阿杰便去茶舍牵了顾夏的马回客栈。

“小星哥哥，你是一个人来的吗？”范明轩笑眼弯弯地问，

“我不是一个人来的西域，却是一个人来的祥国。”战小星拉着顾夏进了客栈。

战小星用范明轩的房间帮顾夏治疗，这一走针就忙了三个时辰。阿杰在房间里练功；范明轩却在他眼前转圈圈，他之前对顾夏在阿鼻殿所中的剧毒一知半解，顾夏平日里又表现得像平常人一样，完完全全把他骗了过去。想到这儿，范明轩又气又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