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未完全坠下地平线,浅灰色的空中挂着轻薄的月轮,朦朦胧胧的,像刀工一流的厨师切出来的薄萝卜片儿。奕涵倚窗而坐,这间临街的客房,只消他推开窗就能看到青石板街道上往来的人流,说实话,这样嘈杂的环境让他有些不适应。
奕涵从怀里掏出通行令,温润的玉石在暮色下泛着幽冷的光。这场逃离他酝酿了近三个月,而且到目前为止也毫无纰漏,出来容易回去难,如果不想遭殃的话,怎样瞒天过海的潜回去才是关键。将令牌揣回怀里,他重新折回桌前,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沏了杯茶,试图忘记压在心头的这个难题。
奕涵盘腿坐在凳子上,盯着从杯口袅袅升腾的雾气,若有所思。他怔怔的坐着,良久才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凉却的茶水漫过舌尖,尽是苦涩。他放下手中的空杯,伸手勾过一旁的护身符,符身原本光滑的绸面已经被时光磨得黯淡。这个他曾爱不释手的小物什,是父亲送给他的唯一礼物,在他离家前的那个中秋节。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吧,奕涵摩挲着手上的护身符,小心翼翼的解下绕过其顶上的细绳,顺着纹理轻旋,拧成绳股的细丝带舒展开来。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皱巴巴的丝带上蜷着几个隽秀的小楷,虽然有些地方的墨迹已经晕开,可上头的文字却也并不难辨别。
——涵儿,爹爹对不起你。你要好好的,我们都在等你回家。
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却让他的心悸动不已,每一个字符都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块,让原本死寂的心湖漾起点点涟漪。镰里面的生活规律、紧凑,一天、一周、一月、一年…当机械化的日常无限延展,生活就渐渐固定在一种色彩中,一个模式下。这些千篇一律的日常碾压着他的知觉,像是走进了狭长的隧道,身处其中的他无论是回首或是展望,都看不见出口。
正因如此,所以才会想要暂时逃开,哪怕只有一刻,他也想呼吸不一样的空气。如果说现在的他正在无边的黑暗中踽踽前行的话,那么这些简单的字句便像是绝望中亮起的点点荧火,即使微弱,即使虚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朝着它飞奔过去。因为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他暂时逃离;还有一些人,正在等着他归来。
微风习习裹挟着夏日的气息,夜色沉沉,倒是月色愈发清朗。奕涵靠着墙微微喘息,原以为就算在一片废墟残垣之中,他也能轻易的分辨回家的路。可若非几个热心路人的指引,今夜任他磨破鞋底,怕是连家门都触碰不到吧。
那个在睡梦中无数次出现的温馨乐园,原来已经在他记忆中斑驳掉色了。眼前的建筑如此熟悉,却也透着说不出的陌生,是太久没回来的缘故么?
奕涵蹲了下来,抬眼望向暗色天空中挂着的半片明月,神色飘忽,他的心底已经开始有了些许犹疑,大概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吧,他或许不该这样冒冒失失的跑回来。
可是,怎么能就这样算了呢,都走到这一步了,要退缩么?奕涵摸了摸腰间的物什,犹疑不定的眼里闪过一丝坚决,偷偷看一眼也好,就看一眼。
他撑着墙站了起来,迈开发麻的双腿,借着月色摸着府墙绕行。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娘的屋后种着两株合欢,枝叶繁茂舒展往往探出围墙,六七月那会儿,枝头上开满大红的花儿,微风拂过像一簇簇跃动的火苗。
奕涵跃下墙头贴着墙缓缓移动,趁着黑云遮蔽月色,他飞快地穿过园池上的石桥,猫着腰折过墙角闪入圆形的院门。他知道娘亲喜静,所以府中的下人并不多,只是他没想到今夜竟顺利至此,连一个人都没撞上。
他躲在院门边的阴影处,正巧此时月亮从乌云背后探出身子,笼罩小院的墨色帐幕清冷的光线斩开,月色顺着裂痕缓慢下泻,眼前逐渐明朗的风景与脑海中残留的记忆慢慢契合,这些年被他强行封存的记忆匣子一下子拆封了。
屋内烛火摇曳,纸窗上人影幢动,朦胧的月色使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空蒙,像一场不真切的梦境。奕涵眼中湿气氤氲,他往后挪了几步,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低声地呢喃道:“娘,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
夜风送来茉莉的香气,月亮在蓝黑色的空中缓慢移动,奕涵呆呆的站着,熟悉的气息直沁脑门。他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如果可以他也想缓缓漫步于府邸的长廊小径,在脑海中将斑驳的记忆重新上色,然而今夜,他不过是个梁上客。
月光越过墙头,而后悄然漫过他的躯干,在地面留下一道灰色的剪影,和草木晃动的影子融成动静结合黑白分明的画幅。突然房门悄无声息的打开,月色下的奕涵闪避不及,叫迎面而出的小丫环撞了个正着。
“你…你…你…”少女硬生生地收回刚要迈出的右脚,戒惧的看着奕涵,奕涵脸上的阴郁失落在月色下,明明白白的映入她的眼。
奕涵不搭腔,他一闪身来到那个小丫环的身前,在她尖声叫出之前,先是在腹部落了一拳,等姑娘难受的弯下腰,一记手刀将其敲昏,迅捷的动作让对方措手不及。
奕涵背部抵着阖上的门,看了一眼横卧地上的晕厥少女,惊魂甫定。他环顾四下,见外室无人才松了口气。他解下少女的腰带将她双手捆上,又随手抽出她手里攥着的布块把嘴也塞上了。
这确实是他大意了,不过事已至此,何不见见娘呢?那年中秋夜娘眼里蓄满哀恸和不舍,在每个午夜梦回,都让他倍感心痛。奕涵起身绕过少女的躯体,快步走向内室,可最终所有的紧张和期待都被眼前清寂的暗昧吞噬,心底剩下的只有淡淡的焦躁与不安。
“娘…”他的声音轻飘飘的浮着,像是找不到方向似的。他茫然的张望着,从外面透入的幽暗烛火使房间更显寂寥,还是熟悉的陈设,只是少了娘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