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歌凤突然又想起他逃难的那一天,阿玛死在匪徒手里,他被乳母拉着,拼命跑。
跑过德胜门,跑过护城河,跑过景山,再往前,就是乱葬岗。他一抬头,看见阿玛被割下的脑袋。
那样大,那样鲜红。血淋漓地淌下来,挂在树梢。树梢上两头黑色的乌鸦,燕剪一样的尾巴。它们轻盈地蹿上天,飞进夜色,最后又扎进血红的月亮中去了。
应歌凤跑得胸口发疼,雪片落在他脸上,凉而潮湿,像是眼泪的尸体。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直喘气。
周天钰把他拉到树下僻静处,要他等着,别动。
应歌凤不声不响,他看着周天钰,一直地看着周天钰。他眼前的月亮逐渐消失了,阿玛血淋淋的脑袋也消失了,他再一次逃难,为了躲避死,为了活下去。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人,不是乳娘,是他的小戏子。乳娘死在去杭州的途中,而他的小戏子说,会陪他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久,他不知道,也许活到明天就死了,也许能活到下个世纪去。但是不要紧了,一切都不要紧了,他有现在就够了。
应歌凤看着周天钰跑进十八街,跑进小公馆,他们的家,他去找那只粉宝石戒指。
周天钰说,这是自己头一次送他东西。戒指是不一样的,谁会送人一枚戒指,送了戒指就等于表白了心意。而戴了戒指,也就代表他愿意一辈子都跟自己在一起。
应歌凤抹掉眼泪,他慢慢走上去,走到门口,他想进去找周天钰。
突然,轰一声响,耳边是一阵极其尖锐的嘶鸣,应歌凤被震得浑身发抖。他抬头,看见天上两架飞机正在盘旋。那写着日本语的机尾突然打开,一颗接一颗金亮的炮弹直线落下,砸在地上发出轰轰巨响。
“小钰!”应歌凤心头一沉,他猛然大喊,转身就朝房子里跑。
周天钰这时刚从小公馆里出来,他越是逃,那些凶猛的扫射越是要跟着他。
等他跟应歌凤汇合,还没来得及走,忽然地面一震,背后腾起一阵灼热的连天的炮火。
房屋倒塌,树木折断,连坚硬的电线杆子都砸下来。
应歌凤感觉自己被紧紧抱住了,那个怀抱柔软,温暖,还带着一点香气。非常微弱的,那日在舞台上纷飞的蝴蝶一样的香气,阿玛死时月色的香气,堂子里的脂粉香,所有的香气,周天钰的香气。
大地被炮弹炸得碎裂,应歌凤再也站不稳。后背一沉,他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牢牢压住,不能再动弹。
应歌凤短暂地晕了过去,他睁开眼时视线中是一片蒙蒙的灰白。
到处都是尘土,暗的烟灰,飘飘飞飞,像烧死的蝴蝶,像人的骨灰轻盈扬起。
他浑身都痛,想爬起来,但是被压着,一动都不能动。
好在还能呼吸,他呛得咳嗽起来。
“小钰——”应歌凤微弱的声音在废墟里响起,他叫不动了,没有一点力气。直到脖颈上凉津津的,一股黏稠的液体顺着他的下巴流淌过来,落在地面,洇开鲜红的一圈。
应歌凤在强烈的惊恐之中回头,他看见了周天钰惨白的脸。
小戏子紧闭着眼睛,他死了一样动都不动。
应歌凤抓住他的手,握紧了,忍不住大哭出来:“小钰,你醒醒!”
没有回应,一点声响都没有。
“周天钰,你醒醒啊!”
还是沉默,没有谁来回答他。
“小钰,我求求你,求求你了,你醒醒好不好?你别吓我,真的别,别吓我啊!”应歌凤紧紧攥着周天钰的手,他摸到了那枚粉宝石的戒指。他头一次去看他的戏就送给这枚戒指,后来他们结婚,他又送给他一枚价值三万块的翡翠戒指,一枚大克拉的非洲钻石戒指。可周天钰还是没舍得把这只廉价的粉宝石戒指扔了,他总是很珍贵地藏着,藏在保险箱里。应歌凤当时还笑他,这么一个小玩意儿还当成宝贝。周天钰反驳他说,这不是小玩意儿,是你头一次送我的东西,往后的再好都不是头一次了。
应歌凤到底没弄明白,现在他明白了,周天钰的意思是,往后他也不会再收谁的戒指,他是爱上他了,爱得这辈子,下辈子,以后,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小钰——”应歌凤握着周天钰的手,他轻轻地吻,嘴唇上都是冷的血。
忽然,那粉宝石闪了一下,应歌凤仔细看,是周天钰的指头在动。他回头,叫他:“小钰!”
周天钰睁开眼来,他还朝他笑,用汗湿的额头蹭了蹭他的脑袋,问道:“你有没有事?”
“傻子,是你有没有事?”应歌凤哭得笑了,他拼尽力气爬起来,但只勉强从废墟底下挣出半个身子。
这时,他掏出枪来,冲远处的汽车连发了七八颗子弹。汽车里的司机跟卫兵终于发觉这里的情况跑过来,应歌凤舒出一口气。他回头看周天钰,又紧紧攥着他的手,那枚粉宝石戒指硌在他掌心里。应歌凤感受到生命的疼痛的快感,多么好,他的小戏子没死,多么好,今日大雪纷飞之后又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