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店的斜对面有一家面积不大但装潢温馨的咖啡店,陈默很懂人情世故地走进咖啡店点了一杯咖啡,然后隔着玻璃窗指着花店的方向叫老板一会送到那里去。
咖啡店拐过弯来抬头看,直线一百米处那栋最高的写字楼上挂着“大祥集团”的logo。
陈默记得,陈大祥去世时那栋写字楼只有四层楼是公司所属范围,现在那栋楼自六楼以上都是公司领地了,难怪会挂这么大一个logo。
然而大祥集团虽然还用着陈大祥的名字,可实际上已经不姓陈了。
当年梁景仁嫁给陈大祥,陈大祥立马就给他分了股份让他进入董事会。那时虽然同性可婚法令已经施行满一周年,但公司的老古董股东们哪见过这场面,不过好在梁景仁气势压场,没人敢提出质疑异议,只是稍有些疑虑藏于桌底。
最开始时,公司里没人敢直视梁景仁,甚至没人敢叫他——因为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还是陈大祥在股东大会上出面,让大家叫梁景仁“梁董”,才渐渐有越来越多人主动跟梁景仁打招呼。
“至于我啊,大家还是叫我老陈吧!或者叫我一声陈总,也行,哈哈哈!”陈大祥这般爽快地笑着,其他人怎么能不跟着应和,甚至还在公司里传开他是“妻奴”“夫人大过天”的言论。
随着大祥集团日益壮大,就连新闻媒体都乐于报道这对年龄差稍大的企业同性夫夫共同奋斗的故事,一些小杂志的娱记更是勇猛地直接刊出劲爆标题——《真爱不只是床上让太太上位,更是在职场令太太上位!》
陈默在初中校门口的小摊上看见过带这类标题的杂志,如果它封面上不印有梁景仁和陈大祥站一起的照片,他是根本不会注意它的,可它偏偏用带有蕾丝花边的图框一起印出来了!
当时,陈默几乎每一期都会买下来——买下来撕碎扔掉。
哪怕他那时已经坐过梁景仁的摩托后座去过游乐园玩,对梁景仁的好感大幅提升,可是他不能容忍这种杂志出现在校门口前——万一被他们班的人看到怎么办?万一被其他班的人看到怎么办?万一老师校长学生家长都爱八卦怎么办!?
梁景仁陈大祥不要面子,他要啊!!
现实是,《上位》似乎是一篇有根据的报道,没过多久,梁景仁真的上位了,陈大祥在股东大会宣布退休,并且任命他的合法妻子梁景仁正式接管他公司总经理的职位。
梁景仁是有能力的,加上陈大祥扶持,在股东会和董事会选举中他都高票胜出,从此“梁董”之称无疑。
虽然听说梁景仁在公司里很正经严肃,但陈默还没去过公司,他跟梁景仁住同一栋别墅,生活起居都在一起,不到半年就能摸清对方的生活习惯和真实性格。陈默想:什么梁董,也不是很严肃嘛。
尤其是梁景仁还有一群气质“非凡”的小弟不时出入别墅,每次一来打招呼都糙得很,一口一个高调的“仁哥!”,陈默听得多了,就觉得“梁董”这个称呼很搞笑,很假正经。
不过这称呼能帮助他快速区分:哪些人是梁景仁在公司的马仔,哪些人是之前就跟梁景仁混迹社会的小弟,因此陈默从它诞生起就默许了它的存在,从来没担心过陈大祥地位动摇的问题。
陈大祥下葬那天,陈默和梁景仁一起穿黑西装出席,那是陈默第一次暴露在无数的镜头闪光灯前。
葬礼结束后,梁景仁在后场安慰他,他说他会想办法摆平那些记者,尽量不让陈默的脸被印上报纸。
他确实说到做到了,没有一篇报道上出现陈默的正脸,有的只是马赛克或侧半张脸,或者干脆放弃图片,直接正文决胜——
那些报道都说梁景仁权利独大,陈大祥的养子惨遭“雪藏”,无缘财产争夺战。
陈大祥详细的遗嘱内容没有面世,但公众的眼睛“雪亮”得很,他们看着梁景仁独占大祥集团日益风光,看着养子陈默循规蹈矩上学放学无朋作伴,他们都在猜:陈默这可怜小孩,一定恨透了梁景仁吧。
然而事实恰恰相反,陈大祥死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好了。
甚至就在陈大祥下葬后的当天晚上,梁景仁就开着摩托载着陈默在环山公路狂飙,在翻过护栏的山崖边边看海。
葬礼的流程有专人安排,还有梁景仁带他,所以对陈默而言并不繁琐烦心,反而十分无聊。装哭和默哀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这些时间里他不能乱动、不能说闲话、不被允许吃零食。
见饭后陈默仍然精神不振,梁景仁便自作主张说要带他出去兜风。
梁景仁让他在车库里随便挑一辆车,还说如果有没人没车的路段,可以让他试试开摩托。
——其实从梁景仁说允许他自行选车的那一刻起,陈默就已经精神起来了。
那天夜里,梁景仁最珍爱的“大黄蜂”被停在环山公路限速路牌下的杂草堆上,两人越过护栏视线向远处望去,大海黑乎乎的,连渔灯都见不着一盏。
要不是隐约能听见海浪声,能感觉到迎面扑来的晚风带着又咸又湿的气息,陈默真会怀疑梁景仁说带他去看海是骗他的。毕竟这座城市到海边的距离可不是一辆摩托狂转一两个小时就能抵达的呢。
“喏。”就在陈默闭上眼想更清晰地感受海的气息的时候,梁景仁给他递来了一根棒棒糖。
陈默接过棒棒糖,转头微微仰起下巴,问:“干嘛给我这个?”
“这不是怕你低血糖晕过去吗?我可没带宝宝安全带,你要是晕过去我怎么载你回去呀?”梁景仁哈哈笑道。
陈默抿了抿嘴,默默撕开棒棒糖包装袋,把棒棒糖塞进嘴里。
甜……甜得要死的草莓甜味剂味……
陈默不禁想:自己以前真有这么爱吃糖吗?不然怎么会想到撒谎说自己有低血糖?
哦,对了,是在被陈大祥收养后转学的第一周,他带糖上学被老师发现了,陈大祥给他转的好学校校规很严,老师立马就打电话找家长了。
刚满十岁就丧父又丧母的陈默可怜兮兮地说自己一直患有低血糖,没想到竟真博得了陈大祥和老师的同情,他们都信了。
陈大祥不带一点怀疑,甚至给他买了许许多多的糖。客厅里、餐厅里、厨房里、书房里、浴室干燥区里几乎都摆了果盘和糖盒,就连厕所这个地方陈大祥都考虑过要给挂壁纸巾盒弄个隔层放糖。
毫无疑问,这整个别墅的糖果都属于陈默。而梁景仁初来驾到那天擅自拿来吃的是他的棒棒糖、他的所有物,因此陈默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不爽——非常不爽,这跟梁景仁身后那八个壮汉和陈大祥凝重的脸色一点关系也没有。
说来,陈大祥到死都不知道他的“低血糖”是假的,而梁景仁虽然调查过他、戳穿过他九成的谎话,但对于他的身体状况却不甚了解。
陈默其实可以向梁景仁坦白,他知道梁景仁不会计较他的谎话,因为他在梁景仁心中早就是一个“小撒谎精”形象了,多一个谎少一个谎差不了多少,梁景仁一样对他好、照顾他、给他兜底——
初二时他挂着伤药、闹着让梁景仁找人去教训跟他吵架打架的家伙,后来他知道梁景仁是找人去堵了那人的路、把事情问了个清楚,然后一群壮汉在巷子里替最先手贱抢人家新钢笔还弄断人家钢笔笔头的他鞠躬道歉。
不仅如此,他们还赔了钢笔、请人吃了辣条,这才让对方第二天上学主动找陈默道歉。
梁景仁还想方设法地联系陈默当时班级的老师送礼,老师不收礼,他就换种方式给班级捐书捐物、提供大食会全班份量的零食,嘱咐小弟们在暗中给陈默平息人际祸乱。
这也是陈默愿意跟那帮小弟学、喊梁景仁“仁哥”的原因。
如果他现在坦白了“低血糖”其实是他撒的千万个谎中的一个,最大的变化可能是别墅各个角落的糖果会被撤掉,不过这对陈默而言毫无影响,因为他真的很少很少很少拿那些糖来吃,倒是梁景仁坐在客厅里时不时会吃上那么一两颗。
但是,一想到对他无心插柳的谎言浑然不知的梁景仁还会像今天这样突然给他递出一根棒棒糖,陈默就觉得很有趣。
所以这个谎他打算撒一辈子。
“陈默,你会怪我抢走你的东西吗?”
“嗯?”陈默取出嘴里的棒棒糖,问,“你抢什么了?”
梁景仁低着头说:“陈大祥的公司、财产……”
这时,陈默说了一句话,一句非常非常非常无道德非常规的话——他在和梁景仁一同吹着夜幕海风的那个晚上、在陈大祥下葬的那个晚上,揶揄了待他十足好的养父:“你拿去吧,我才不要舔狗的东西。”
“啊、啊??”
见梁景仁这么惊讶,陈默还觉得奇怪,“你不是知道吗?陈大祥是我妈的舔狗备胎啊,他床头柜上还摆着小时候跟我妈青梅竹马的照片呢。”
说完舔了口甜到腻乎的棒棒糖,陈默咂咂嘴,又继续说:“他们一个两个都是恋爱脑,陈大祥自愿当接盘侠,我妈呢,还真信得过他,周末把我往陈大祥家一塞,转头随我爸去了,真无语。”
陈默还在心里想:幸好亲爹是因为车祸这种不可控事件走的,不然更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