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宗琼的失踪,乌鸦的指令,口袋里冰冷沉重的手枪,一切都指向唯一的推测。
陆晓风怀疑了他了吗?周玄玉心中默念,我是一个贪生怕死的秘书,是一根没有主见的墙头草,刚才的表现没有差错,陆晓风手上应该还没有自己的证据。
换句话讲,乌鸦这次的招供,是为了送他到敌人的更高处,一命换一命,不能让军情局的情报高地彻底沦陷。
走廊尽头,审讯室,木门重新上了红漆,腥臭刺鼻。
周玄玉记得小时候家里人喜欢用猪血和橡胶当油漆用,掺了猪血的油漆赤红无比,数十年也不褪色,除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腥味,随着猪濒死的恐惧和哀怨久久不肯消散。
这木门的漆应是掺了血的,无辜者的血、背叛者的血、敌人的血、同伴的血,让门千钧重,周玄玉接连试了几次,也没能推门进去。
悠悠戏词从门的另一边传来,轻缈如雾,似空谷泉声:
“情不知何起,一往情深。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
审讯室里头的几句戏腔唱罢,周玄玉才推门进去。
一盏煤油灯努力挑起满屋昏溟,焦油味夹杂了血腥味弥漫在空气。
乔宗琼坐在老虎凳上,一条腿不自然耷拉在地上,血淋淋的小腿露出半截断裂的骨头,双臂绞在脑后,满面青紫伤痕,眼睛肿得仅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嘴里仍咿咿呀呀低声哼唱牡丹亭的曲调,血沫从牙缝里吐出来。
周玄玉冷面道:“你是乌鸦。”
乔宗琼咧嘴笑,血沫顺嘴角往下流。
周玄玉一个巴掌打得乔宗琼脸侧了过去,乔宗琼久久没有回过劲,仍保持侧头的姿态,脖子脆弱的大动脉无处可逃,全然暴露在周玄玉的视线之中。
如果周玄玉想,他可以立马割开乔宗琼的血管,让“叛徒”即刻毙命。
“卑鄙、无耻、下流、不知好歹的狗杂种!你瞒我这么久!我是清白的人,你背地里做的勾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周玄玉咆哮着走近乔宗琼,颤抖的手指解开缚住他小臂的绳索,接着搭在他的脖颈上,用摩斯密码敲击:“任务指令?”
周玄玉在等乌鸦给出指令,或者说,他更希望乌鸦可以告诉他,他们没有人会牺牲,乌鸦会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绝处逢生。
乔宗琼软弱无力的手指在周玄玉一笔一划宣判了自己的死刑。
他说:“杀我,你要活下去。”
周玄玉摇头,乔宗琼用力掐周玄玉虎口,却让更多的血从没了指甲盖庇护的手指流了出来,顺着流到周玄玉的手腕。
乔宗琼没力气写字,只能一点一划敲摩斯密码说:“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行动要快,不然你我都不能脱身。”
周玄玉:“陆晓风不可能因为我杀了你就消除对我的怀疑。”
乔宗琼:“他从没相信过任何人,你不能让他信服,只能让他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你。你留在这里越久,我们赢的机会越大。”
乔宗琼从周玄玉的口袋掏出勃朗宁手枪。
“我杀了一千三百六十五个同志才走到今天,现在你杀我一个却像个娘们。”
“这不一样...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的,掉进污泥十年,哪怕曾经是只白鸽,羽毛也早已染成黑色,我背负了太多罪孽,现在不过是在赎还。”乔宗琼自嘲地笑了笑。
“周玄玉,你以为只有你恨楼底下的这些人么?
如果不是他们在上游修了坝,截断了水源,麦苗会抽穗结子,而不是枯黄干死在地里。
村子里三千多个人为了活下去吃树皮、吃虫子、乃至吃人,最后还是饿得用刀剖开肚子,给小孩们续命。
我恨他们冷眼旁观,视人命为稻草,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乔宗琼灰败憔悴的眼眸深处有星河灿漫,他手搭在枪身上,抬头看向周玄玉,“你要为活不下去的人活着。你在这,是唯一翻盘的希望。”
咔哒!枪上了膛,声音在审讯室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才最终落进周玄玉的耳畔。
乔宗琼听见走廊的脚步声,眉眼又染了三分肃穆,他沉声命令:“开枪。”
“你会回来。”周玄玉颤抖的尾音有三分恳求。
乔宗琼冰凉的手指握住扳机上周玄玉的食指,撒了这辈子最后一个谎言,“我从未离开,过往没有,以后亦不会有。我与你同在。”
砰!
周玄玉在乔宗琼心口开了个洞,却觉得自己的胸膛空荡无物,任由冷风凛冽,心痛难忍。
“做得很好。”门口响起掌声。
周玄玉恍惚抬头,看见陆晓风与白众望站在门边,哆嗦着扔掉枪,双手抱头蹲下来,口齿不清地说:“陆,,,陆,,,白大人,我没,,杀人!我以为开枪顶多是皮外伤。”
“周秘书,不用害怕,你杀的不是人,是贼人埋伏在党国的地雷、害虫,你为民除害,要褒奖才对。”
周玄玉听见褒奖时晃了晃身形,抬头望向陆晓风,嘴角上扬,眼里难以掩盖贪婪和欣喜,俨然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我认为周秘书在军情局这些年锻炼的很好,应该可以胜任总督府的文书工作。”陆晓风轻笑,开了折扇半掩面,独留毒蛇似的阴狠美艳的眸子在外面,上下打量周玄玉。
“白将军,给周秘书打一支吐真剂,我想问他几件事。”
胳膊一凉,吐真剂沿血管逐渐渗透进血肉,头脑慢慢变得迟钝昏沉,抬手也变得困难,在陷入昏迷之前,周玄玉拼尽全力挑起眼皮,看了倒地的乔宗琼一眼。
乔宗琼的血流到他的鞋边,胸膛还在微弱起伏,面无血色,两颊罩了层死人般的青灰色。
周玄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一直试图逃避、遮掩的记忆从尘封的岁月挣脱出来。
“玄玉哥,我家母牛在山上难产了,你爹能上去看看吗?”
“我爹到我二伯家看鸡瘟去了,明天才回来,我上山去看看。”
“太好了!后天他们就回来了,我帮你修屋顶。”
周玄玉在一个火烧云的黄昏从山上下来,等待他的只有燃烧的房屋、凄厉的哀嚎和受惊四处乱跑的家畜,他的两只脚泡在泥泞的土里,血水没过脚踝,肆虐的火舌裹挟呛人的焦炭味直冲面门,脸上皮肤焦灼发烫。
周玄玉在村口的大槐树上找到了他爹周同庆,鼻青脸肿的脑袋挂在树梢,脖子二寸处斜刀斩断,淅淅沥沥的血在火光和烟尘里飘荡,落到周玄玉仰望的额头上。
地上写了血书:
“周家镇私通乱贼,意图谋反,害国害民,今我斩杀村长周同庆,乃替天行道,匡扶正义,救国于水火之中。——易冠云”
周玄玉知道那一天之后,他只为了一件事情而活:让易冠云偿还周家镇二百四十五口人的命。
他原以为他在乎的人,连同在乎他的人一并死于周家镇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埋葬于灰烬之中。
他不知道他喜欢的人,喜欢了他这么久。
周玄玉睁眼,两行清泪划至耳畔,他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坐在车上,陆晓风在旁边,白众望坐在副驾驶。
他不知道车要开去哪里,也不知道陆晓风和白众望在打了吐真剂之后问了什么,自己说了什么话。
自己会和沈鹤云一样,坐车出去后再也回不来了么?
“周秘书醒来了。”陆晓风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看向周玄玉,左手从黑色纹付羽织袴的袖口拿了把勃朗宁手枪出来,顶在周玄玉的太阳穴上,薄唇轻启,语气却是分外冷漠。
“你想不想听你打了吐真剂之后说了什么?”
周玄玉沉默,抿嘴盯着陆晓风看。
“你说你叫周玄玉,是301军情局局长的秘书,平时负责文书工作,偶尔陪领导太太们看戏打麻将。打过吐真剂说的话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对不对?”
周玄玉点了点头。
“很好,周秘书以后到总督府工作,一切照旧便是。只要你有为党国效力的心,党国必然会重视培养你。”陆晓风说罢,放下枪,垂眼假寐。
车开在沿河的马路,河水静谧流淌,远处平泊处有一码头,巨轮刚抛了锚,猛烈的火光从码头内部迸溅出来,巨大的声响掀起巨浪,水波延绵直到对岸。
周玄玉安静地看向燃烧的巨轮与破碎的码头,手搭在胸口。
他们又赢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