矜书将巨物放在地上,叉手行礼告罪。
“这是什么玩意?”萧崇璟此刻心思早已不在矜书消失的这个半时辰内,而是这那巨物上。
晏菀靠近巨物蹲下,扯开裹着“它”的厚厚被褥,发现这真是一具人,接着她打开盖在这人身上的白麻布,发现……
“这是杨正源的尸身!”
这是一道清丽的女声,声量不大却铿锵有力,缓缓的,抚慰住人胸腔中那颗躁动的心。
晏菀抬头朝门口望去,是一位着素色衫裙的女子逆着光、缓步徐行入内。她赶紧起身,走上前,对着那女子福礼,“霍夫人!”
来人正是霍华真。今日她同她夫君宋叙塬相约云在楼,包厢恰巧在隔壁,完完整整地围观了这一场闹剧。宋叙塬性子朴实,初时打算上前劝架,可见矜书身手过人,以一敌众才改让小厮去衙门报案。而一直在一旁默默观察的霍华真,见杨正源嘴唇绀紫、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脚步虚浮,为卒中之兆,本想上前施救,然还未迈得出步,就见杨正源捂着胸口往前栽,竟整个人直愣愣地坠下楼去。
于此萧崇璟也很是吃惊,赶忙下楼探看,而纠缠矜书那群人也以真凶为萧崇璟,死命相追,矜书其后阻拦,待扫清后,见知府衙门差役已至,正和和气气地请着萧崇璟回知府衙门,本想上前将萧崇璟带走,却被霍华真上前拦住,理劝一蕃,最终带着霍华真去停尸房探查尸体,为萧崇璟洗刷罪名。
“妾见过世子妃、世子殿下。”霍华真回礼后,对着大惊失色地魏无疾道,“想必这时夫君已带着庾大人赶来了,杨家主君同夫人也在来的路上。还烦劳魏大人去请书吏、仵作来。”
霍华真语音刚落下,杨家夫妇已至,杨家夫人一见地上杨正源的尸首,立马扑上去,嚎啕大哭起来。杨家主君理智尚在,忍着悲向萧崇璟、晏菀行礼。可也正是杨家主君的请安行礼声唤醒了杨家夫人的心神,取下发簪拿手中向萧崇璟刺去,然她还未近身便被矜书一掌震倒在地。
“杨家家主,你夫人意欲何为?”方决早已起身,冷不丁地开口,那张圆润的脸满含和煦笑意,但出口的话却锋芒毕露、直插人心,“众目之下行刺怀王世子,此大逆不道之举,你杨家有多少条命可戕祭赔罪。”
杨家主君连连躬身行礼告罪。
“对,杨炎,你家夫人果真是好大的胆子,莫不是丧子丧得失心疯了?”庾亮已见识过方决的厉害,自是不敢招惹,但杨家那边因私交也好,因……也罢,硬着头皮接了句,替杨家主君搭台阶下。
见该来之人已至,晏菀走到杨正源尸首边,掀开遮尸布,露出其已光/裸的尸身,大声问道:“可有人见到是我夫君推了一把死者?”
“世子妃。”宋叙塬站出,行一礼,“事发之时,某与内子皆在一旁,可作证,世子的的确确推了杨公子一把,却是杨公子闹事在先。“
宋叙塬说前半句时,杨夫人凄厉地放声大哭,可后半句一出,她脸色一变,嚷嚷着宋叙塬为晏菀所收买,供词不足为信。
晏菀大声问询在场可还有其他证人。三遍后,角落里才有个作书僮装扮的少年颤巍巍地举起手。杨夫人恶狠狠地剜了眼书僮,晏菀将他拉至花厅中央空地,替他挡住杨夫人的视线,鼓励着他开口。
“不知夫人从哪儿听来,今日赵五娘子要上云在楼吃金银蹄的事,怂恿着公子去云在楼拦赵五娘子。公子本不想去,但夫人又哭又骂的,无奈只得答应。可公子又从陈公子、王公子那儿听来世子今日也要去云在楼。陈公子、王公子还说五娘子醉翁之意不在酒,才不是为了吃什么金银蹄,分明就是去云在楼同世子私会的。”
“公子一气之下便带了王五、王六还有其他一大群人闯入世子厢房闹事。公子也知晓世子身边的护卫武艺高强,便让所有人全力围击纠缠那护卫,待那护卫因人多势众无法分出心、顾及世子时,他才从后偷袭世子。起初那一刀,世子反应迅速给躲过了,但公子又掉头从正面拿刀向世子砍去。就在刀快落下时,世子先抬腿一把踢下刀,再向公子打出一掌。这一掌将公子打得远远的、到了栏杆前,公子捂着胸勉强站住了,可下一秒整个人就向前到、落下了楼。”
书僮话音刚落下,杨夫人又开始哭天嚎地。晏菀看向书僮的眼,柔声问道;“你可确定真是世子用力打了一掌,将你家公子给打下楼的。”
书僮一边抬手擦着泪,一边重重点头道:“我敢肯定是世子打了一掌,将公子打下楼的。”
“那好!真按杨公子自己书僮的说法,是我夫君一掌将杨公子给打下去的,那我夫君那一掌不知得多用力啊!可诸位好生看看,杨公子尸身的前胸和后背无任何巴掌印,这说明我夫君只是轻推了一把。且杨公子的嘴唇、手指、脚趾绀紫,这是坠亡之人会出现的吗?”
“杨公子在入世子厢房时就已嘴唇绀紫,加之他脚步虚浮,一动便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这应为心痹之症而致的卒中之兆。世子妃同仵作请查看杨公子前胸的膻中穴以及背部的心俞、灵台、神道等穴位有无绀色斑点。”
晏菀同仵作按霍华真的话,去查看杨正源尸首的前胸、背部,果真有紫色斑点。
“手心劳宫,手腕太渊、神门穴呢?“
晏菀查看后点点头。
“满口胡言,我儿从未有过心痹之症,谈何卒中。宋夫人你与这晏氏女分明是一丘之貉,初八那夜你俩就合伙设陷坑害赵五。怎么今日还要在这颠倒黑白,你就不怕冤魂索命、入拔舌地狱吗?
萧崇璟今日被杨正源搅了佳约、再被迫同魏无疾关在一起,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眼下杨夫人又哭又恼的,彻底把他少得可怜的耐心消磨殆尽,拿起桌上的橘子递给矜书,好叫他用此物塞住杨夫人那张一直叫嚷的臭嘴。
“请仵作先生、近闻,杨公子肌理内是否萦有辟秽香的香味,若闻不出,烦请取一碗清水加入两钱薜萝粉后,取下杨公子一根发丝沁水,是否会变为黄色。”
仵作闻言,眼皮微跳了下,但立马压住惊色,平静地拿起杨正源手臂闻了闻,再俯身轻嗅胸膛、头发等部位,神色复杂地看着霍华真,开口问道:“确是辟秽香。敢问夫人是否熟读医家经典?”
“妾姓霍,出自西川霍氏。”
霍华真此话一出,仵作心悦诚服地揖礼一拜,“霍先生!”
晏菀上次选中霍华真之时,就曾打听过,西川霍氏,医术卓绝,医德更是巍如高山,令人仰止。霍家在全国开设学堂、传授医术,因而被天下医者视为师,霍氏子弟也皆被尊为先生。
此外晏菀还对霍华真口中的辟秽香遇薜萝水后变色感到好奇,将几案上的茶水倒在一盏,清出个空盏来,再用清水稍稍清洗,重新注水后,蹲下身子往尸体旁一放,取下跟头发,却为那薜萝粉犯起了难。
仵作知晏菀意图,打开带来的箱奁,从中取出一陶瓷小药瓶,打开瓶塞,掂量着往清水里倒入些药粉,再用银簪搅匀,“薜萝粉是寻常止血药粉,因此小人随身携带。“
薜萝粉色泽灰白,加入清水后,水质仍透明。晏菀将杨正源发丝放入水中,渐渐的水色浑浊发黄。一同蹲着的萧崇璟见此,忍不住惊奇地叫出声,献宝般地捧给方决、庾亮瞧,以此自证清白。
“四钱苍术、一钱雄黄、三钱艾叶炭、十二钱柏木粉、微量蟾酥,研成粉后,加入榆皮粘粉调水搓制。此香方驱虫避疫,确有奇效,但蟾酥凶险,量大会致心痹,单论入药,一般医者不会加,只有经验丰富且胆大的老医者才敢用,用量更是慎之又慎。更遑论加入香方,任其燃烧。”
“所以杨正源在坠楼之前就已因心痹之症命丧黄泉。因他已死,才会站不住坠下楼,也因他已死,他坠楼后的尸体才没有出血。”晏菀接过话说道。
“确如世子妃所说。”仵作点头肯定晏菀下定的推论正确。
“那是不是说,人是他自个死的,与我无关?”萧崇璟被晏菀一番话绕得迷糊,沉默良久才慢慢将心中疑问问出。待他见晏菀、仵作皆点头后,才似颗泡涨的胖大海,容光焕发,欢喜又洋洋得意地重锤庾亮胸口,“本世子早就说了这人不是我杀的,你不信,还关我;关我就算了,还找了这么个恶心货烦着我。庾亮,你觉得本世子该如何罚你呢?”
庾亮见萧崇璟身后那根尾巴快翘上天了,心中气得够炸,牙也快咬碎,偏偏还只能忍,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惶恐躬身赔礼道:“是下官的错,未能明察秋毫,让世子殿下受惊了。还望世子殿下大人有大量、宰相肚子能撑船饶了下官这一次。”
“那你就和他关一起一整天,受我今日受过的罪。”萧崇璟颇为好心地指着魏无疾,对庾亮道。
庾亮只当他是玩笑话,并未在心,看了看门外,见无半点动静,拱起手继续对着萧崇璟说起吉祥话。
萧崇璟现看见庾亮同魏无疾那张脸就心烦,背过身去,指着杨炎、同杨夫人,趾高气扬道:“还有你这老货,你夫人又哭又闹的,还想行刺我,你……”
“世子,舅父舅母本就是乡野之地的粗鄙之人,年过半百,合该是享天伦之乐的年纪,突逢噩耗,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哀痛,神志混乱,才做下大不韪之事,还请世子念在父母爱其子的拳拳之心上,宽宥了他们。”
赵云澜从容地进入室内,对着萧崇璟垂首弓腰、敛袖行礼,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消颓,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明艳张扬,看得晏菀心疼,任凭本能地上前去拉起她。
“他心地善良,只是耍耍嘴皮子威风罢了,不会真降罪的。赵云澜,你别往心里去。”
赵云澜缓缓抬头看她,那双眼噙满细碎的光,是将要流下的泪,可又似要有好多话需对晏菀娓娓道来,但终是无话可说,报之以惨淡的微笑。
晏菀握住赵云澜冷冰冰的双手,安抚地拍了拍。赵云澜知她心意,朝她点点头后便挣脱开,走向杨正源的尸身,蹲下,拿出丝绢擦拭他的脸及手,再合上他的眼,捡起一旁的遮尸布,替他将光裸的身躯盖上,顾全他最后的体面。做完这一切后,赵云澜才站起身,并没有离去,她垂下头去,无人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她眼中的泪终是落下了。
“贱人、扫把星,要不是你,我儿岂会惨死!”矜书也顾着看戏,一时疏忽,竟让杨夫人挣脱桎梏,她拿起红泥小炉上放着的瓷壶就向赵云澜扔去。
“云澜,小心。”晏菀脱口而出的瞬间,有道更有力且响亮的男声盖住她声音,她也未看清,一道浅色身影就已至赵云澜身前,环抱住她,用自己高过她的身躯,护住她,替她挡住袭来的沸水、滚烫的瓷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