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首诸人各自噤声,正尴尬间,忽看上首的七殿下竟径自起身,拿着什么东西便往堂下走。
她起身走动,腰间一块双鱼赤血玉佩衬着月白衣裳,看起来格外显眼。
她身后负责侍候的老仆想拦又不敢拦,急匆匆跟在后面:“殿下……”
下首诸官亦不敢再坐着,一时间哗啦站起一大片。
及至她走至堂下,扶疏悄悄抬眼,才看清她手中拿着的是一截绳索。
七殿下举起拿着绳索的手,往公堂梁上比划了几下。
房梁甚高,难以够着,七殿下又将绳索拎住一端往上抛,试了几次方才挂上。
她仰头瞧了片刻,似乎甚是满意,又将绳索取下示意她身后老仆:“来,你试试看。”
老仆不敢抗命,只得接过绳索。他身量甚高,却也有些吃力,努力踮脚方才将绳索挂在了房梁之上。
七殿下回顾堂上诸官,道:“大祈素有建制,北方军帐与公堂房梁大致等高。方才我细看过仵作勘验文书,上头写明作案之人系校尉死后,将绳索悬挂于房梁之上,再将校尉挂起,伪造自缢模样。”
“事发以后,我亦曾亲至现场,当时军帐之内并无多余板凳案几,旁的物事也没有翻动痕迹。试想作案者要想将绳索挂于房梁,纵然武功高明,说到底也只有两种法子。要么是身量甚高,踮脚放挂,要么是身量不够,举投抛挂。军帐房梁久未修缮,长年累积灰尘无数,放挂与抛挂用力不同,在房梁横木上留下的灰尘痕迹亦有细微差别。我先前着人细瞧过了,宣节校尉帐内梁木之上灰尘印迹平整,显系放挂手法。”
她瞧了堂下扶疏一眼,回头又道:“以房梁之高,九尺男子踮脚为之犹嫌不足,寻常女子可以排除作案嫌疑。”
说罢,她又将绳索取回,不紧不慢竟将绳索往自己颈项间松松一套,手中系上活扣。
身旁老仆连同堂上诸官俱大惊失色,老仆连忙跪倒:“殿下,万万使不得呀,殿下……”
她从容取下,朝老仆笑了一笑,安抚道:“做个样子罢了。”
七殿下收起绳索,道:“先前仵作曾怀疑校尉眉间一点梅花血痕系外器所刺,及至再验,方才查明是内里中了一种奇毒所致。寻常情况,此毒并不会显露异状,唯有颈间压迫受力,程度得当才会使眉间显现红痕。宣节校尉脖颈间绳索系扣甚是特殊,能将压力最大程度集中于喉前,这种系扣方法,一二十年前曾在帝都军卫中流行,如今已经不用了。”
“此人从别处来此,年纪看着亦轻,很难知晓此种系扣手段。虽不能将嫌疑全然排除,亦可作为佐证。”
说着,她回到堂上,复又在上首坐定。
“堂下人我且问你,案发那日你都途经何处?”
扶疏勉强咳了几声,作迟疑状,“……民女不大记得了。只记得在山里的阳面走了一遭,又往西赶了些路。”
旁边亲兵恭敬道,“我等奉殿下命在山中查验过此人脚印深浅,当日最远曾涉足山阳的树坡脚北,时刻约在卯时。先前呈给殿下的文书中俱有证据。”
“山阳树坡,距孝陵卫营有不少距离了。”七殿下思索片刻,计算道,“校尉死亡在丑寅之间,纵使一人轻功卓绝天下,亦不能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到达彼处。”
“若想到达彼处,即使踏雪无痕,至晚至晚也得子时出发才对。”她若有所思,顺着话头推理,却听得堂下扶疏心跳漏了一拍。
刚才一番推理,扶疏发觉这位殿下观察倒当真细致入微。那么自己在子时做的种种,诸如冰锥化水,就不可能不引起她的注意。唯一的一种可能,便是自己先前种种痕迹,都已尽数被后来那人特意消除抹去了。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殿下当真聪颖至极。”一席话让诸官面面相觑,大理寺丞更是豆大的冷汗都顺着额前滑落下来。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纷纷恭维。
“少来这套。”七殿下摆摆手,并不在意,“诸卿若真欲查明案情,人力物力,勘察经验,哪位不比我更胜十倍。”
说着说着,复又沉吟思索:“细思此案,仍有诸多不合常理之处。头一个便是时间。响箭纸条上既言明三更子时,大抵是此人想于子时制造混乱,使卫营兵力集中于主帐附近,从而使校官营帐空虚。可是此人直到丑寅时分才姗姗而至,是否中间发生了何事滞后了此人的行动?我总觉得此案似乎缺少关键一环,只是一时难以查明……”
忽然一声动静打断了她的思路。
“殿,殿下……”大理寺正忽然双目圆睁,脸色青白,捂着肚子冷汗涔涔,“臣突感不适,腹部疼痛难忍,许是前几日得了风寒……”
七殿下侧目,打量他片刻,还未说话,寺正旁边另外几位大理寺的官员竟齐齐捂起了肚子:“呀,怎么臣等也……”
“好巧。”她似乎未料到面前人会使出这般滑稽的招数,面上微微泛起冷嘲,“只是拖延究竟能拖几日,尔等能害一时风寒,岂能再害一世风寒?”
刑部员外郎此刻行了一礼,小心翼翼进言道:“殿下履护陵之职,业已三年。帝都已备好隆重迎仪,圣心思亲……”
大理寺正见有人帮腔,亦适时道:“臣听闻崇宁公主殿下思念殿下已久,前些时日公主府与臣下宴饮,亦听闻公主时常念及殿下安康,只盼早日相见……”
扶疏在堂下假装半昏迷状,尽量降低自身存在感,将堂上对话一一细听。
她大致听了个明白。堂上诸官各怀心思,而这位七殿下在其中境况可谓孤立无援。诸官待七殿下犹如待一位忽然空降又即将调任的上司,虽地位尊崇,却未有实权,只消厚着脸皮,便能把人熬走。
也是,身为殿下年纪轻轻,却被天子派至皇陵守陵,整整三年远离帝都利益中心,定然缺乏羽翼。倘若一世优游,自然有一世的荣华富贵,只是一旦真正涉足庙堂,牵动某些人的利益蛋糕,就会举步维艰,荆棘丛生。
扶疏不语,思量着是否能够利用此点脱身险境。
七殿下一时沉默,却又听得堂外有通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