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寻常人家的伦序称谓,落在谢隐耳中,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她的二哥,本应该是……
谢隐不敢再想。
他从未料到,会从谢家女儿口中,听到这个称呼。
良久,她才听到谢隐重复了一遍:“……二哥?”
短短两个字,语调平平,初盈却听出了几分艰涩。
她只觉得是自己触到了兄长的痛处,在验证了兄长性情变化缘由的猜测下,又添了几分愧疚心酸。
往日回忆浮上心头,初盈低声道:“兄长……对不起。”
夜月高悬,皎洁月光如银纱般流泻铺地,唯独照不清谢隐的神色。
片刻之间,谢隐又恢复了无波无澜的模样,仿佛当年旧事早已被抛之脑后:
“此事与你何干,你道哪门子的歉?”
然而,下一刻,她说出的话,却让谢隐的呼吸几乎停滞。
“母亲将我带回谢家时……你把我当做了二哥,对不对?”
“当时,你那么着急地奔出来,就是因为听见仆婢说,巫蛊之乱里死去的孩子回来了。你以为是弟弟回来了,声音是那么欢喜。可是、可是……”
她不是二哥,甚至也不是“谢初盈”,只是个不知该去往何处的孤女。
她明明什么都记得,却用沉默来粉饰谎言,骗来了一个家。
兴许是由于谢陵亲手将她抱入谢府的童年经历,初盈对于兄长有种超乎寻常的执着。谢陵要她恪守礼法,她就循规蹈矩,谢云瑶和谢随玩得忘乎所以时,她只会劝诫弟妹,从不加入;谢陵要她远着外男,她便对所有男子退避三舍,连世交之子沈明昭也不例外。
哪怕朔州遭拒,她自知有错,也从未后悔过。可是如今,第一次升起了难堪的愧疚。
初盈说不下去了,将脸颊埋在掌心之中:
“我占了兄长双份的感情,得到了你这么多的偏爱,却做下错事,我……”
谢隐立在原地,半晌都没有说话。
电光石火之间,他霎时明白了,为何初盈会成为谢陵最珍爱的妹妹。
——原来,谢陵倾注在她身上的情谊和爱护,也有属于他的一份吗?
关怀备至,细水长流,数年如一日。
谢陵在拥雪关重伤,昏迷之际,声声呢喃着“初盈”二字。谢隐曾冷漠地想,这怎会是简单的兄妹之情。
可是,若谢陵对初盈的感情,掺杂着对谢隐的补偿呢?
谢陵对谢隐交代谢家概况时,曾说过:“归雪苑的二婶母……没有精力教养初盈。她流落在外时已经吃了很多苦,既然已经回了谢家,我就绝不能再让她受委屈。”
谢隐当时听着,只在心中冷笑,觉得谢陵事事以谢府继承人自居,管得当真是宽!直到现在,他才慢慢地回想起,谢陵在说出这番话时,眼神一直望着他,从未移开过。
谢陵当时的眼眸中,有心疼,有怜惜,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更有一种许下承诺般的坚毅。
流落塞北十五年,谢陵许久没有见过那么温暖的眼神,以至于他在与双生兄长对视的那一瞬间,依旧习惯性地用剑锋般锐利的冷漠筑起高墙。
那时的他,没有留意到、触碰到,亲情的温度。
他本以为这是再也无法重新拥有的东西,所以从来不肯放任自己去想。
而此时,初盈垂着双眸,泪水从指间滑落,在寒夜之中,也显得如此温热。
来自塞北的冰霜风雪,终于在泪水的温度下悄然化开一角。
初盈不愿让谢陵看到她此时的狼狈模样,用手掌遮蔽了仅有的月色,正要匆匆用衣袖拭去泪水,手腕上却传来一阵忽如其来的力道,轻而易举地将她的手拨到了另一边,露出此刻的容颜。
第一次见她为了谢陵而哭时,谢隐只是冷眼旁观,对于泪水从来不会有怜惜。可是这一刻,他却无端觉得,初盈眼尾泛起的一抹红,着实很衬她的容色。
塞北从来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谢承煊口中重于天的女子名节,在谢隐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男子冰冷的指腹掠过初盈的眼尾。
那处肌肤本就被泪水浸泡,又被衣袖擦拭,正是敏感时候。谢隐的指腹带走了剩余的珠泪,也留下了一阵微痛的触感。
只是,初盈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呆呆地望着谢隐,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给惊在原地。
月色朦胧,在这一对璧人身上暧昧的流转着,仿佛将周遭的空气都交织成粘稠状,密不可分。
在谢隐抬起手,蘸着她泪水的指腹轻轻摩挲之时,这对久别重逢的兄妹之间的氛围,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谢隐对这种变化毫无所觉,只静静感受着指间传来的温度。
原来,眼泪是温热的。
原来,谢陵珍爱的妹妹,她的肌肤,也是温热的。
谢隐的视线,重新落回了初盈的身上。
他明明神色未变,眉毛都没动一下,初盈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被侵略之意,仿佛自己此刻不是置身于泰然平安的谢府,而是朔风凛冽的山野之间,沦为了幽绿狼眸中的猎物,无处可逃。
熟悉的嗓音响起,却有些低沉,让人不敢说出任何否定:
“妹妹……你的泪水,是在为二哥而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