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鲲难以置信,他左手一挥,“青铜盾”立时挡在了他的前方,将他与面前的镜面隔开。立时,青铜盾面上暗影浮动,浮现出一个羊面人身的古老纹路,便是“饕餮”。
“饕餮”从青铜盾面上伸出手,那布满眼睛的怪物手臂抵住了如大山般压来的、还在继续向周边吞噬的巨大棱形物体。“饕餮”似乎是不满意有东西比它还能“吃”,决定换一副姿态——爬满手臂的“眼睛”陡然变成吐露舌头的“嘴”,数十张“大嘴”同时咬向了盲目扩张的棱体。
棱镜表面顷刻裂出一道缝隙。
沙鲲扔出根“绳子”,将匍匐在地面的“穷奇”栓了回来,“穷奇”回归后更添狂躁,不再听从沙鲲指挥。沙鲲也不生气,他眼色一转,趁“饕餮”钳制棱镜的间隙,再收束了一把青蓝色的丝线,强行将“穷奇”捏成了一把新鲜的武器——
那是一把冒着红光的旧制“青铜戟”,枪头挂着“穷奇”红色的怒发,锋刃处则布满青蓝色的花纹,简直像是……同时结合了两只“凶兽”的特征。
战戟飞衡一扫,犹如身后站着千军万马,沙鲲不再犹豫,将直刃刺入他眼前的无垠烟波。
他想:‘质子’已经消失,眼前的幻象不过是烟波镜的徒劳挣扎,他已经走到了这里,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就差……就差最后一口气了。
霎时,四方的棱镜崩裂开来,形成无数金色的碎刃。沙鲲欣喜地看向烟波镜破开的黑洞……
蓦地,他毫无征兆地被吸了进去。
破开的黑洞化为一道幽暗的、状似弦月的履带,粗暴地隔开了两个空间——一面是运河上的新日冉冉升起;另一面,时不时传出元京街头的熙攘人声。
沙鲲站在履带中间,却发现自己,似乎……无法动身去任意一边。
无法去神明照拂的天堂,也无法归于人间。
他心想:这就是尽头吗?原来世界的尽头,是如此孤独寂静。
尽头处,一束光——“烟波镜”出现在了那里。
“烟波镜”道:“很有胆识嘛,竟然能打败曲晏清走到这里来。想好了?你真要替代他……成为我?”
沙鲲无悲无喜道:“是,我正是为此而来。”
“烟波镜”道:“好,那就伸出手来吧。”
沙鲲点头,心想:他付出了所有,似乎终于走到了应有的结局。
但在他即将伸出手的一瞬,道路两旁突然出现了嘈乱的杂音,左右两岸的风景产生了变化,驱使他的动作产生了迟疑。
那是……他分岔的记忆。
左岸——朔风门内,陀洛海道:“你真愿意付出代价?我可要提醒你,继承了这些力量,你的身体可能不会恢复原状了。”
彼时,被白色须状物缠绕住身体的沙鲲回答:“是的,我不后悔,我要报复仙门。他们毁了我师父的信仰,亦毁了我的一生。您是为信仰而战的人,我自应与您站在一边,将那些亵渎神明的仙器……回收。”
下一秒,右岸的元京人流变成了他记忆中熟悉的容音寺,门口似乎有人在等他——那人正是他的恩师慈秉。
慈秉依然如记忆中慈眉善目,他款款道:“小沙,人不必执着于过去的谜题。我给了你选择,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
当年慈秉不让他继承“天香鼎”,沙鲲一直铭记于心,他靠着恨意支撑到了今天,誓要让慈秉后悔当年的选择。但再次见到慈秉,沙鲲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铁石心肠。
沙鲲:“哼,如果师父当年让我继承了天香鼎,那容音寺必定不是如今人皆可欺的局面,该后悔的人……是你吧。”
“不会。”慈秉的微笑忽然变得诡魅起来,“你早该知道,谁来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你,你是谁?慈秉,你回答我!”沙鲲突然警觉起来,他眼见着方才还慈眉善目的慈秉在他眼中化为枯骨,但笑声却回荡不停,直击他的内心。
“哈哈哈哈,你真正复仇的对象到底是谁?是我?是容音寺?还是……仙器?”
这时,“烟波镜”的声音再次传来:“你,想好了吗?”
沙鲲这才发现,方才自己呆怔了很久。
是啊,他原本以为,是因为没有继承仙器,才造成了如今的愤恨难解。可是,如果一开始就没有仙器,想必……他会很安详地在容音寺度过一生。
至于他叛出仙门后为何要加入朔风门,难道不也正是藏了这一份心思吗?
半晌,沙鲲似乎释怀地笑了一下:“哈……我现在,不想成为你了——我要……杀、了、你。”
“你说真的?”——“烟波镜”道:“算了,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下一刻,露出杀意的沙鲲瞥见两岸的风景消失不见,幽暗的弦月再次袭来,“烟波镜”化为一束光,钉入他的眉心,强行淹没了他的意志。
而他却分明瞥见了更远的光明——那是来自遥远人间的回声。
……
漫长的寂静后,金色的碎刃重新组成了一面完整的“镜子”,拼合完整时,往事和争端俱成“烟波”,镜面上大部分裂纹消失,平静地像没发生任何事。只有边缘处处翘起了一个角,像是水波泛起了涟漪。
曲晏清的声音从“缺角”处传来:“哼,阁下是不是有些小瞧烟波镜了?它是‘自然’本身,自然没有人能够困住它,哪怕是‘凶兽’也不行——何况还是个复刻的。”说完这句,他突然反应过来,“不对,我不是死了吗?”
曲晏清立刻转向烟波镜,“是你搞的鬼?”
方才,烟波镜没有吞噬他的全部意志,而是选择将他吞进了镜子的缺角中,保全了他的身体和性命——这和他们的“约定”内容不符。他在镜中依稀看到了沙鲲和烟波镜模糊的对话,甚至听到了一个久违的名字。
“唉,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他没有通过‘考验’,只能继续委屈你了。”——“烟波镜”的声音萦绕不停:“忘了跟你说,你现在还不能死。因为我发现了一件更有意思的事。”
曲晏清从烟波镜翘起的缺角处艰难地爬了出来,他刚要反驳:“什么事还能比你出尔反尔更没意思?将人吸进去很好玩吗?”却在接触空气的那一瞬间闻见了另一股新鲜的灵气,顿时神经紧绷。
在烟波镜将沙鲲吸进去之前,方才和沙鲲的那场争斗,一片混乱中,好像……还有第三个人旁观了全程。
是谁?
曲晏清在运河扭曲的断流中捕捉到了一抹消失的灰烬,那气息……他有些熟悉。
“那纸人一直黏在你身上,方才我将你吸入镜中时,它很机灵地趁机跑了,我就没再管。谁能想到,它还真一直躲在夹缝里。”烟波镜道,“我瞧那小鬼颇有意思,方才被你发现时,他又及时撤走了意识,装得神不知鬼不觉。我想,你也已经发觉了——他在藏东西。”
和烟波镜相伴多年,曲晏清当即明了对方的意思:“是因为……他也是‘质相体’?”
“不完全是。今年元京会武的新人中,可不止一个‘质相体’。不过,这倒不是最重要的。”烟波镜道,“重要的是,我闻到了‘同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