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见到这样享受着天伦之乐的老太太、孩子们,王夫人碎掉的心稍稍能拼凑一起。
但这样平稳顺遂的日子能过多久呢?王夫人不敢细想,转头便去忙起来。
王夫人并未读过苏东坡《定风波》的‘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却也明白忙碌方能止住空想的焦虑。
这贾府不止王夫人不愿多想,还有一个熟读陆放翁《冬夜读书示子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贾政,一改先前保守顽固的作风,反倒与众同僚把酒言欢、放纵夜半。
贾母知晓贾政早出晚归,便以官场人情世故来劝慰王夫人放宽心,若是过于放荡不羁,贾母自是第一个出面教训贾政的人。
王夫人自认为是个好媳妇,听得了婆母劝诫,也不多言贾政举止,宛若平常一般对待。
就算未有贾母劝诫,王夫人亦不会过于约束,毕竟站在贾政角度上,第一次在牢狱待那么长时日,自然想寻得一丝活着的气息慰藉自己。
只是接连五六夜,贾政酩酊大醉回府,王夫人无怨无悔地伺候,次日依旧好颜色替他理朝服,实在令贾政羞愧难当。
这一夜,王夫人前脚刚吩咐好回礼的事,后脚便瞧见贾政一身官服坐在厅上,一时诧异,便打发彩鸳去前边问严安。
原来这几夜跟在贾政外出正是机灵鬼严安,也正是王夫人放心贾政披星戴月回府的缘由之一。
王夫人理了理发鬓,扬起笑脸道:“老爷,今夜怎没酒局了?”
这话像是在打趣贾政,贾政也不接话茬,垂眸不知在想什么。
王夫人也不愿自讨没趣,唤了屋内丫头烧水洗漱,转头便入了内室。
没了彩鸳在旁,王夫人坐在梳妆台前,自顾自地拔了发钗扔台上,扬声道:“还不来人!”
“夫人可是怨为夫了?”贾政一撩帘子进来,径直近王夫人身后,上手要替王夫人拔了一头装饰。
王夫人闪躲不得,开口打断道:“外头丫鬟来便是,怎可劳驾老爷这双题诗作赋的手呢。”
贾政闷笑了一声,道:“我让她们守着屋外去了,屋里头喊不来人。如今夫人也只能靠为夫了,虽说这双‘肩不可挑手不能提’的手平日只题诗作赋,但今日也可替夫人梳这三千烦恼丝。”
王夫人哼一声后,满口发酸道:“老爷近来万花丛中过,这花言巧语也信手拈来了。”
“为夫的错,夫人可莫生气。”镜子里倒映贾政双眼专注望着王夫人,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生怕扯疼了王夫人。
两人难得在如此静谧的场景下,两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不过一个是看镜子里,一个是看着镜子外。
良久,贾政方才打破了静谧,叹了口气道:“人生太闲,则别念窃生;太忙,则真性不现。”
王夫人细嚼了几回,笑道:“这话也有趣,不正是近来我所为,最好是忙得脚不沾地,倒头便睡。”
“我又何尝不是呢?”贾政这时才想吐露出几次夜半回府的真实想法,道:“夫人,你可记得以前曾与你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自是记得。”王夫人一想到觐见圣上时的威压,轻声道:“伴君如伴虎,哪日入了虎口都不知,岂不就是死。”
贾政停下了梳发的手,恍惚道:“自打小长大,不管是老爷、老太太、老师,都命着我读好书做高官,我便照着读、照着当。如今陛下好生大德,命了我做工部尚书,纵然是肝脑涂地、恭肃待上、业业兢兢,也不过报恩万一,便是要我死也无怨无悔。”
听得王夫人眼神一暗,心想:
老爷就算是经了这一遭,还是依旧念着祖德训话、圣上恩德。
也罢,本就没想过贾府能离得了庙堂,只是可怜了她那几个子女,背负着重担在黑夜中前行。
又听贾政道:“我早知夫人不愿元儿进宫、也不愿珠儿费心科考,经了这一事,想必夫人更是如此想。”
王夫人回道:“老爷,我…”
贾政抬起手来打断,话锋一转,语调中满是惆怅:“如今我也忧夫人之忧,愁夫人之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