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载物目光沉沉:“纵使老夫只为你讲学过月余,老夫这身朽骨还是要僭越自称一句老师。晏追,为师求你收手吧。”
让他收手?他收什么手?
“学生惭愧,不知老师所言何意……”晏追蹙眉,定定地看着李载物。
“如今朝堂不过你与镇抚使只手遮天……”李载物情绪激动起来,失手将手中珐琅暖炉掀翻,火星子在他身上的獬豸补服上燎出了个黑洞,那专食邪佞的神兽,此刻反被熔成了赤红漩涡。又是几声带着血气的咳喘,他才好似失了神般怆然道,“有些事不该只以功名论道…你以为铖王在边关种的是胡杨?那都是吸着百姓枯骨疯长的野蒺藜!”
不等晏追开口,身旁那跪着的青年忽然愤愤开口:“爷爷,‘收复阴山十二州’,正是您当年在《平戎策》里书下的万事功,孙儿一直谨记至今。可如今呢?到底是今年京城雪降的不够深,没能让您想起边关苦寒…”
“李叡!”李载物恨铁不成钢地打断他,枯槁的指节直指青年眉间那颗红痣,吃力地嘶喊道,“你就同你那混账父亲一般,真真要把我这把老骨头气死才肯作数吗!”
晏追这时才轮得闲空用余光去瞥那青年,若是撇去那枚红痣,单看模样,十分肖似尚还关押在狱里待审的李琏,想必便是李家一向只闻其名不见其貌的小公子——李叡。
当年他初入京城,还住在会馆时,便常听闻与李叡惊才绝绝,与他同一届科举,且还是李阁老之孙,名声极躁,总有些同窗常常拿他这个有名无实的李阁老之学生同李叡相比,故而使他对这个小公子相当印象深刻。只是后来殿试那日还没等他一睹李小公子的风采,便匆匆一纸急书递上圣前,说李叡病重,可否容他先修养。
小皇帝哪敢拂了李阁老的面子,遂这李叡便成了当朝来第一个补考殿试的人。
至于后来李叡是否真去补考了,晏追就不得而知了,也没能听到他在朝堂中溅起任何水花。
李叡闻言,脸色一变,寒潭般的眸子隐隐溢出些嫌弃来:“我同他不一样。”又朝李载物灼灼看去:“爷爷,我并未想要气你。可是边关战事紧急,朝堂却消极怠战。您教我,‘为官当铸剑为犁’,做官做的是为国为民,任职任的是天下大任,可是爷爷,京中笙歌不绝,边关尸横遍野,这便是您的为官之道吗?”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上元节户部尚书魏巍踩着地暖在府里大兴宴会的那晚,大同降了好大雪,军中冻死数十人;上月兵部尚书邱冀义新迎娶了第四门小妾,大同军粮食告急,饿得在啃战友的胫骨,这都是、这都是您手下的官,他们官袍上的锦鸡,早被户部的雪花白银喂成了饕餮!”
晏追听得瞠目结舌,这哥们实在是生猛啊,怼得李阁老一句话都说不出,好生厉害。
谁知李叡侧过头来,上挑的凤眸一凛,眉间那点丹砂衬得他眉目更是凌厉:“还有你,叛徒。”
晏追:“?”不是他就看个戏,怎么战火又蔓延到他身上了。
“叡儿,”李载物重重拍向紫檀椅臂,顿时使那看上去年代久远的椅子裂开些许,木屑飞溅到在椅背上刻着的“清慎”二字,从李载物手心里汩汩留下的血,似是与那补子上被火星烧灼成一片黑洞的獬豸同源,“够了,今日的罚还不够你长记性吗?你难道真要让刑部的剔骨刀将李氏宗谱清个干净才肯罢休吗?”
“您当年啃着麸饼编修《大宣律》时,可曾想到亲手立下的‘贪六十两剥皮实草’,如今变成满堂三尸九虫的遮掩?”一道惊雷划破天际,霎时化作漫天飞雨淅沥砸下,李叡却不予理会,只傲然跪立在风雨中。
先前去开门的老仆此时蹒跚地走来给李载物打上伞:“大人,这……”
“不必管他,他要跪便让他跪着,”李载物胸膛剧烈起伏着,许久才缓过,扶着椅踉跄起身,才在老仆搀扶下缓缓往屋内走,在经过同样跪着的晏追面前,他忽然站定,“晏追,你同老夫来吧,老夫有话要同你说……”
晏追刚刚看他们吵的激烈,便尽量在一旁充当背景,直到此时被李载物点到名字,才应允站起身来。
淋着雨走在李载物身后,脑中却思绪万千。
看样子,李叡是站在铖王一边,而李载物作为守旧党党首,只能尽可能拉拢着朝堂里的老臣,以稳固他首辅的地位,所以对底下朝臣的贪污受贿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为何要如此坚决地反对出兵伐燕呢?
分明与北燕交战多年,两国积怨已久,却向来是大宣要更胜一筹,若非先皇执意要御驾亲征,恐怕统一中原早已如探囊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