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与林柏茂保持眼神交流,而是四处张望着,唯独除了哥哥所在的那个方向。
“那就,跟我来吧。”林柏茂没有拒绝。
唯一的光源在油桶中跳动闪烁,牵连着这对兄弟的影子也被极大限度地拉长,直至彻底与未通电房屋内的昏黑融为一体。当韩梓彤终于对纸牌游戏的盛邀缴械投降时,林柏宇已经在借着月光,审视起了卧室里的陈设。
六张单人床,分成上下铺,其中显而易见的有一张上铺格外干净整洁,铺着稍微泛黄的白色床单,也没有像杂志之类的个人物品,似乎是从没被人睡过的样子。
卧室门被轻轻阖上,隔绝了部分来自房间外的声响。林柏茂缓缓走到林柏宇身旁,用一次极平稳的呼吸开始了他语调缓和的叙述。林柏宇有理由相信他早为此提前排演过了无数次。
“我曾无数次想过和你再见面时的场景,有好有坏,至少现在看来还不错。”
他笑得很温和,那张脸却已经和林柏宇记忆中的形象大不相同了。
“你对他们,对我的同伴们的印象如何?”
“很不错……我发自内心的。”林柏宇小退半步,话里没有太大底气,既害怕被瞧出端倪,也不确定自己的回答能否满足哥哥的期望。
“……这个回答对我来说意义重大,小宇。”
然而,林柏茂并不像母亲那样对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充满了掌控欲。他只是忽然迈过一步,从原先站在林柏宇的身侧变成了正对着自己的弟弟,当他认真念出“小宇”这两字的瞬间,后者感觉自己的背都挺得更直了。
“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是因为我的错,才让妈妈带着你离开了我和爸爸……我想躲,但这种想法却始终如影随形。”
林柏茂表情严肃地望着弟弟,让林柏宇不自觉间咽了股口水。
“我曾疯了一样地想向这个世界发声,我找到了其他同样被这个世界伤害过的人,我们想一起报复它。可现在,我却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握住了林柏宇的手,一阵触了电般的感受迅速在两人间传递开来。
“以前的我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儿,现在你回来了,我终于又变得完整了。”
他拥抱了林柏宇,哄小孩一样地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在走出房门前关上了灯。屋外随之瞬间爆发出的起哄声于出门人的喝止下归于平静,仅留下巨大的落差感横跨了门的两侧,林柏宇心中虽生出一丝慰藉,但立刻就又被扼杀在了他的理性里。
梦幻岛预备公民才不会看重地面世界的亲情,正如学校所倡导的价值观念,任何愚蠢的感官满足都只是拖累你去往梦幻岛的绊脚石,在那个真正美丽且平等的新世界里,人们纵使没有血缘关系也能做到彼此相亲相爱。
总之,少年并没能很快睡着,躺在那张专门留给他的床上,满脑子与孪生哥哥重逢所诱发的念头和思考层出不穷。
林柏宇想,或许贫民窟的床再干净也没啥用,它们对自己而言还是太硬了一些。
过了约有四十分钟,屋外似乎忽然起了什么争执,他听到有同龄男生的声音说“我们都看到了他那副对别人满不在乎,满眼只有投机取巧的模样。”和“就凭他是你亲弟弟,所以就能在重要日子的前一天夜里突然空降,还不经任何人的同意咯?你知不知道在这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弟弟?”。
然后是林柏茂的几句简单辩护。
再然后,先前那个声音也变得愈加坚定且愤怒了,“醒醒吧!离你上次见他都快有十年了!他已经彻底被那个狗屁梦幻岛理论给同化了!腐蚀了!实际上你的弟弟早就被杀死了!现在的他就只是具不会腐烂的尸体而已!!”,他终于听出来那是符泽川的声音。
再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们大概是扭打在一起了。有人劝架,但也没能很快地结束这场围绕自己展开的争斗。
林柏宇将侧躺的身体改为了背对着房门,顺带往两边耳朵里塞上了耳机。听着老歌单,他呆呆望着窗外未被城市灯火照亮的楼宇,灵魂忽然飘到了贫民窟另一边的垃圾山上,仿佛仍能见到那片闪烁着人工星光的夜空与两个躺在山顶数星星的孩童身影。那一幕,好像时光凝结,宁静而永恒。
“高考”的前一天晚上,林柏宇几乎彻夜未眠,只是半梦半醒、断断续续地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清晨,一枝玫瑰带着馥郁花香和昼夜交替时的蜡白色光斑落满窗台,惊醒的林柏宇揉了两把涨痛的眼睛,忽觉肾上腺素一阵飙升,滑下床椅、蹬上鞋子便往房子外面冲。
街道上,黑压压的簇拥的人群没有交流,仅是随偶尔的拥挤摆动着,人人都抬头仰望着天空,衣不遮体的,肤色各异的,像被那景象寄生了每一双眼睛,每一颗大脑,连灵魂也因注视与遐想而飘荡游走到了梦幻岛上的某处。
林柏宇也朝那个方向望去,一道纯粹由无数扭曲的尖头黑铁栅栏所交叠、环抱形成的恢宏高塔与蜿蜒盘踞其间的玫瑰海洋,正如同坠落的飞机引擎和从天而降的瀑布般,倒垂而下,霎时塞满了视野的每一隅。
凋零的殷红的花瓣淹没了整片旧城废墟,使原本铁青色的自由贸易区变得像是在鲜血中沉沦的亚特兰蒂斯。
另有几根缭绕了红蔷薇的大理石柱自云雾内显出身影。林柏宇醒来以后听见的是“高考”,闻见的是“高考”,看见的也同样是“高考”。
“高考”就是那宇宙大爆炸后的其他五万多个宇宙,“高考”俯拾皆是,“高考”漫山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