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剩下的时间,他打算躲进一旁的209教室内等待结果揭晓的那刻,却迎面撞上了正从拐角走出来的江兰。
“……我想我明白了你那晚的意思,但对于细节还是有点闹不清楚……你就没想着为我点明一下方向什么的吗?”符泽川不打算放她一马,即使自己的行为在危害代行者的利益,他也能拿秦天璇和方杉做幌子,反正在这件事上谁也逃不了。
听到问题,金发女郎的微笑依旧嵌在脸上,至少在人前是这样,可现在,符泽川却再也无法将其看作是友善的表现了。
“一棵树在森林中倒下,周围没有人,那么这棵树倒下真的有声音吗?”对方没有正面回答符泽川的问题,“有。但无意义。”
“都这个时候了真的还要讲谜语??”符泽川一只手拦住她的去处。
“这在我看来优先级更高。”江兰仍是那副淑女做派,只是眼神令符泽川感到不满,仅仅一瞥,他就能感受到那其中饱含了某种的蔑视,无论如何,这位代行者都相当自视甚高。
“我无法理解你的意思。”符泽川也拉下个批脸看着江兰,不过还是为她放了行。
“你在助纣为虐,秦天璇不该打算对那个女孩下手的。”她稍稍垂下了头,“快让他们停下来,加害只会使人短视。”
“我不清楚站在你那边究竟能为我带来什么,江兰。”符泽川叫她的名字,“在这里,我们的每一次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关乎生死的赌博,这与人无关,秦天璇的计划虽不完善但至少可行,而你那些只言片语的擦边球只是让我拼凑出了一个猜想,甚至……不,就在这里,此时此刻,你愿意证实它并不是猜想吗?”
“审判庭联合会究竟在希望哪两方合作,以达成哪种目的??”
她摇摇头,“你太着急了,跳过现况看背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你陷入更严重的混乱和更麻烦的窘境。”
符泽川从肺里呼出一口浊气,觉得再无可能从她身上撬出更多信息,便只是向前直直走入了教室。
“你太聪明了,也实在走得太靠前,以至把别人落得太远了。”江兰在离开前最后讲道,语气几乎如一道告诫,“如果不回过头的话,是无法看见其他任何人的。”
代行者的声音一下子被拉远,只剩淡淡的独特松木香气随着一幅幅油画的出现而被揭露了真身:209教室是一间美术室。
放置半身石膏像的石阶位于房间的正中,平面上放置的每一张冰冷坚硬的脸都面朝不同的方向,而那其中还不乏半成品与失败作,扭曲、破裂、缺失的面容掺杂其中,竟然给人以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感。
葛洛丽娅此刻正站在角落内涂抹着其中一张画板,符泽川凑上前,看清楚了那是一副有关俯视视角下双手、裤脚、鞋子、高台以及……楼下烟花一样炸开的鲜血,和蚂蚁似地围了数圈的人影的画作。
“……那是……林柏茂……”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这两天来,我一直在做噩梦,梦的内容无外乎都是那时的情形。”葛洛丽娅早就猜到了来客,但仍顾暗自神伤地望着手中的调色盘,所有颜料现已经融合成了一滩难以言喻的锈红,“人们在嘶吼,因恐惧而嚎叫,坠地的重响,从双臂上传来的酸痛、麻木与无法自控的剧烈抖动,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红色,红色,全部都是红色……”
“葛洛丽娅……”符泽川轻声唤她。
“那些梦很奇怪……我的记忆,我的想象,我的恐惧……好似都混淆了,再也无法辨别哪个才是现实……不论怎样绘制这些我所想要遗忘的事情都无济于事,那段记忆根本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抹除……”
“葛洛丽娅!”符泽川走上前,微使力地晃了晃她的肩。
“……抱歉。”这一刻,她眼中的焦点终于落在了符泽川脸上,而与此同时,泪水也是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了,“这两天来我一直在画画,没日没夜地画画,我……做不到把注意力放在任何跟审判庭相关的事情上。我知道方杉看起来很不对劲,然而我已经没有余力去……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没有的事!你那地图可是派上大用场了!就算只根据道听途说我也能推测出,好多人都是因为你那地图上分毫不差的细节才活下来的!”符泽川在潮水般汹涌而来的自责中,像哄孩子一样地哄她,颜料粘得衣袖上到处都是。
“……谢谢,谢谢……”葛洛丽娅语无伦次地抹着眼泪,也把自己的脸涂成了大花猫。
替她移开石膏雕塑,符泽川抱着葛洛丽娅让她好坐到石阶的倒数第二层上,这姑娘平日里就爱往高处跑,时不时就要到某座危楼大厦去吹风。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与呼喊传来,他们暂对此充耳不闻。也是等她终于平复了情绪,符泽川才接着建议:“我觉得我们应该毁了这副画。”
“说得对。”她用右手去够左边肩膀,失落地低着头,“……我手下的所有作品都缺乏生命的火花,就连它也不例外。”
“在那么长的时间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按照他人的喜好去临摹他人的画作……我的灵感已经枯竭了,现如今属于我的艺术终究也只剩下宣泄。哪怕当看到这噩梦般的画作时,我也只觉得它是一种对于现实机械式的再演。缪斯早就离去,再也找不回来了……”
葛洛丽娅讲话的功夫,符泽川已经拿起刷子在画上面打了个叉,锈红的颜料沿着画板滴落,如同喷溅的鲜血烙印到木地板上,亦如厄兆悄然堆积,却始终无人发现。
“到时间了。”符泽川抬头看了眼表,与此同时,上课铃也刚好打响,“从刚才起外边就很吵啊……我先去前面教室里看看发生了什么,你就别难过了,审判庭的问题……我一定会想办法解决。”
“嗯。”葛洛丽娅用闷重的鼻音答应,目送那人闯出了门外。
……
符泽川所在的美术室离210教室仅有一个拐角之隔,中间只堆放了点雕塑课后的展品。周围太安静了,此时此刻脚底的木地板仿佛在无限地延长,江兰刚说的那些话中,唯独最初一句、也是看似最不重要的一句不知为何仍然在符泽川脑中回荡,却始终离顿悟差临门一脚:森林中倒下的树并不孤独,但为何无人问津?是因为树的数量太多了,哪怕它再试图变得与众不同也难以引起任何注意吗?一棵树倒下确实有声音,但如果没有人听见,那就和从没倒下一个样。森林里从来不缺树。可就算听见了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一棵树罢了……
木门半掩着,面目全非的雕塑消失了,审判庭中天空的童话颜色又重新洒落回他的头顶,符泽川快速打量着周围,心跳得厉害,然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进了他的眼里。
那是林柏宇,林柏茂的弟弟,他才交的新朋友,一脚踩在讲台旁的窗台上,半个身体已经跨了出去,窗帘被风卷起,如丝绸,如海浪,湛蓝的天空依然如故,明媚的清澈的阳光照亮了林柏宇的脸。
“你们不是想要看别人去死吗?现在可好,我这就来满足你们。”
林柏宇加重了自己口中那本就掷地有声的音节,每个字符泽川都听得一清二楚。满教室的人脸上都写着震惊,白裙少女倒在墙边,正准备轻生的她似乎才刚被少年推到了一边。
接下来的几秒画面像被按下了慢放键。
他把头慢慢转向这边,神情中带着诧异,也带着惊喜,那双被绝望侵蚀殆尽的眼中因符泽川的出现而重焕光芒,尽管紧随其后的,只能是更痛彻也更无从避及的幻灭。
最后一声讽刺的短笑并没有被两层楼的高度拉长,坠落的瞬间,林柏宇仿佛才从一场长梦中醒来。
他好像终于睁开睡眼,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窗外的阳光正好,于是他来到一片只长着一棵树的草原,爬到顶上,眺望起远方的地平线。困意重新袭来,他只是跟随召唤,回到了梦中的永无乡。
黑铁栅栏刺透躯体,鲜血染红了胸膛。如今伙伴就在自己的目所能及之处,彻底与楼下那片玫瑰花圃融为了一体,符泽川却已经开始怀念刚见面时他的模样了。
一棵树在森林中倒下,无人问津,仅有一只曾在树枝上停歇片刻的野雀为它唱起挽歌。
这个故事以他开始,却没法以他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