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大祖母的祝福加身,我可以的。”听闻此,青年不悦地微侧过脸。
“咳咳。”半是解围,半是破冰地,阿列克谢终于抓到了一个可以插嘴的时机,当然要选择唯恐太晚地加入进对话,“客观来讲,领地周遭属于亡灵之主的势力早在上上个冰河期就应该被消灭干净了,根据他出现的方位几乎与无人区重合,我其实更倾向于猜测他是某项实验的受害者,毕竟……哈哈,各个主城都真的很喜欢把类似设施建在冰天雪地里……”
江兰博士用玻璃珠似的眼睛瞪了阿列克谢一眼。
“呃……我就这么一猜,啊哈哈……”他立马就犯怂了。
于是亚历山大也悄悄伸出手肘怼了他的肋间一下。
“……好了,我真不应该插这个话的!对不起!”
“其实,我的意见始终是跟你一致的,赞德。”贾利罗格摆摆手,很快整个房间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他在这里有着压倒性的发言权。
“我其实认得你带来的这个‘流浪汉’是谁,一位博识的教授,同时也是翻译家与半个神秘学者。”
他从口中说出一个名字,那是符泽川在人生最光彩时期所使用的名字,放到现在早已经过时了。
“那年异星移民计划刚准备实行,当时他还是大学里的风云人物,带领一群由年轻人构成的非营利组织,义正言辞地向人们宣布定会为他们开辟另一条生路……最难能可贵的是,他也是自愿留在地球的。曾经的他也像你一样,都是无比坚定的理想主义者。”
“一部分走投无路的、绝望的人们站在地面上目送了一支又一支太空舰队起飞,只好将希望寄托于一项项荒诞无稽的实验与各式各样的民间组织上,可漫长的等待换来的也仅是无尽的搪塞与安慰剂式的虚假希望,以及一个接一个项目负责者的人间蒸发。”
“……当他失踪时,人们一定是以为他偷偷搭上了最后一艘远离灾难的方舟。”亚历山大瞥了一眼在沙发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男人,“但事实并非如此,因为有不幸的意外在他身上发生了。”
“也许,直到最后他也依然在惦念着那些人们……”青年徒然感到一阵悲凉,男人的经历再次令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如果这就是你所坚持的话……我允许他加入新世界计划,他曾是学者,也是梦想家,要唤起他的理智与善良或许谈不上困难。”贾利罗格苍银色的瞳眸中忽然流露出一丝幻觉般的悲痛。
“……但此刻对于我来说,更至关重要的部分却是他曾负责翻译了娜塔莉的大多书作,得以让更多人接触到她的理想……”
“她对我而言就像是导师与长姊。两百年前,我们还曾在浮岛血染的沙滩上方漫步,从推心置腹中了解各自的愿景,她说过,要让更多人从命运中解放出来。”说着,他哑然失笑。
“这很奇怪吧?一个神话生物与人类的混血儿居然也学会了念旧……亚历山大.特里格拉夫,以过来人的角度,我认为重塑可以改变认知,而共度的记忆会帮助他,也能帮助你,但只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发誓:一旦亡灵之主的咒文出现失控的倾向,在罗曼腾不出身的情况下,你能否当机立断地杀死‘你的符泽川’?”
青年此刻就像是得到了家长的允许般松了一口气,全身肌肉都放松下来,“当然,我向大祖母起誓。”
……
机关长再度起身前往唱片机前切歌,“重塑可以改变认知”,江兰博士将唱针重新移到唱片上的细丝处,这段话时时在脑海中萦绕,使她又忆起了十四岁那年的地下室。
那年,只存在于投影当中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成为了她的导师,弥补着父亲在她之后成长过程中的缺失。而随着日复一日观看影片,江兰也逐渐意识到,似乎他才是那个能够真正指引她找到迷宫出口的人物,时间的流逝令父亲的肖像跌下了神位,取而代之的则是自认为自我意识的萌发。
贾利罗格的故事其实和她有着极为相似的一面,在不成熟时都认为谋杀会带给自己答案,但结果却只是让一切都变得急转直下,直到因这段经历而在黑暗中不断地反刍痛苦与自身所就的一切恶果,才终于发觉人性的可贵——这就是天性残缺之人所共有的血淋淋的成长史。
在如此一个鲜活案例的耳濡目染下,要向父亲道歉的想法开始在江兰的心中扎根,她必须要结束这场漫长的自我催眠,她必须要为父亲证明,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打不破的诅咒,她必须从中拯救父亲。
但当改变自己的想法才刚初具雏形之时,迎接她的便只剩下了一具饮弹自尽的尸体,诅咒已不再,在她刺瞎了兄长以后的第一百四十七个夜晚内,她的父亲亲手结束了那所谓的诅咒。
空荡的房屋中堆满了酒瓶,父亲用自杀中止了家族的命运循环,母亲和兄长在三个月前便已经离开了,叔叔和阿姨们纷纷为她献上祝福。
“恭喜你啊。”
恭喜你完成了从未完成过的弑父,恭喜你迎来了并非成人礼的成年仪式。
如同饕餮般吞吃着本能与天性的滔天盛宴,将期许、执念、爱欲与渴望当作酒精麻痹着神经,把本就不存在的奖励吊在眼前,像追赶着胡萝卜的马一样盲目地向自己为自己划定的目的地奔跑。自以为是地画地为牢,自以为是地坐井观天,再自以为是地开始血淋淋的脱胎换骨。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苦难,而是自己将前人的期望与自身的欲望整合成为了一种成长所必经的仪式。
否定所有的成长,歪曲一切的努力,压低理性的底线,放纵所有的渴望与欲求,使每一道失控的情绪急速膨大,不求未来发展,只顾满足当下的口腹之欲——作为代行者,江兰获得的赐罪是【暴食】:毫无节制地吃着本不该吃的苦,受着本不该受的罪,进行着本不该进行的成长,最后再遍体鳞伤地美其名曰:这就是长大成人所必经之苦难。
所有癫狂、痴迷、挣扎与幡然醒悟换来的结果仅仅是一片废墟,她的记忆还停摆在那个夏天,那个刺瞎了兄长眼睛的时刻里,最讽刺的是,她至今仍旧记不清当初那个邪念作祟的人到底是谁……
好吧,虽然存在着过往的苦难都是无妄之灾的可能,不过至少,她现在长大成人了,不是吗?没再有诅咒了,也没再有命运了,贾利罗格的经历已经成为了她的指路明针,充满不确定性的邪念已不再,她吸取过了教训,她再也不会误入歧路了。
而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你就是他的女儿……我听说了,我对发生的一切感到抱歉,跟我来吧,我会继续扶养你长大的。”贾利罗格.特里格拉夫站在海伦路的路标前,向她脱帽致意,眼中含着莫大的悲伤,长相同影片中如出一辙。
那一刻,所有教堂瞬间崩塌成为废墟。
神像的位置上,父亲与自己的面孔皆被撕碎,变成了贾利罗格的肖像。仿佛不再有鲜血淋漓的自我挣扎与反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都变成了炼金术的筹码,只是为了让仅存在于影片中的“虚构的”人物活过来拯救她于水火。
就像感动了爱神的皮革马利翁,她也用鲜血滋养着指尖的艺术品,终于换来了画中救世主的垂怜。
原来她从来没有成长,她仅仅只是更换了一个迷恋的对象。
……
有时候,江兰更希望地下室里没有放映机,更希望贾利罗格没有来,更希望那个杀死并且继承父亲的人是自己,更希望所谓的诅咒真实存在。
她曾想过杀死命运,现在却只能在入睡前,为那从未实现的命运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