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好多年前的夏天了,那时他还不是九五之尊,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王爷,虽是皇长子,却不受皇额娘喜爱,在父皇眼里也没什么存在感。
那年的夏天,很热,热得就算殿里处处放满冰,也消解不了多少暑气,皇额娘中了暑热,他日日进宫,请安侍疾,然后有一天,他进宫早了些,赶好撞上被父皇宣召进宫里的弟弟晋王,也在长春宫,还正在殿里跟皇额娘争执吵架。
他站在殿外,听到从来溺爱皇弟的皇额娘,难得疾言厉色在骂皇弟:“…你修个园子,好不好的,挪用那荧河建河堤的银子干什么啊!……如今那河决了堤,事情也叫人知道了,后面要如何收尾才能了局……昨儿为娘好不容易,才劝得你父皇定了心意,不顾朝臣的反对,越过你大哥,立你为太子……结果你就闹出这样的事来,回头若真叫那徐英领着那些人闯进京来,到你父皇跟前,把事情捅破出来,到时候你怎么办……你的太子,还想不想当了……你为什么就不能乖点,让为娘省心些……”
“……好啦,银子儿子已经花光了,事情也闹出来了,你现在再骂我有什么用……谁知道那些刁民命那么大,封了几个月城,也没把他们全饿死光……还有那徐英,身为朝廷臣子,不想着如何替朝廷尽忠,反倒要替那些刁民进京告御状……三府十八道关卡,拦路截杀,居然还拦不下他……他是不是想造朝廷的反啊!”
“……寒江关的宗令,你当他是什么阿猫阿狗吗……他真要造反,那到还好说了……”
殿里,皇额娘和弟弟的争执还在继续,他却一个字也再没听进耳里了,头顶烈日当空,骄阳似乎要把人烤得毛焦骨化,他站在廊下,脑海中回荡着皇额娘说的,劝得父皇越过他立皇弟为太子的话,只觉得彻骨冰寒。
虽然打小,他就知道,皇额娘是偏心的,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皇额娘的心里,从来没有过他这个大儿子。那他在皇额娘心里,究竟算什么呢,只是阻碍她心爱的小儿子当太子登基为帝的绊脚石吗?
一时间,从没有过的心灰意冷浮上心头,他也不想再进殿去当孝子了,只转身出了宫,回了王府,不想第二天,皇额娘却兀地只招他进宫,把昨日的话来说,跟他商议:
“……你弟弟这回闯下了大祸,你看看能如何是好,想办法替他遮掩遮掩,他没个算计,挪用了修河堤的银子去建园子,事情闹出来,又怕你父皇责怪,只自作主张,发王令让手下人去解决……结果那些人没一个中用的,弄得民怨沸腾不说,如今还只把北境寒江新上任的宗令徐英,也牵扯了进去……”
“……北境寒江的徐氏一族,你是知道的,自世祖爷起,便是朝廷忠良,更有世祖爷给的铁劵丹书……除了十恶不赦的造反大罪……无人可撼其根基……”
“……那就让他造反吧!”
他想到昨日皇额娘的话,想到曾说过跟徐英有君子之交的行素的弟弟,蓦然打断了皇额娘的念叨……以至于后来……后来怎么样呢?!
……几纸书信,一担责任,面对朝廷危急,那个从未有过蒙面的男人,真信了他辗转信中所言的大义,放弃了北徐一族的百年荣光,归拢流民,做了反王……再之后,便是午门的尸解,和寒江北徐一族的倾覆……
旧日往事,虽早消散在了时光的尘埃里,再无人能知晓其中真相,但回想起来,总让人心情不虞,毕竟人,就算不用面对自己的良心,但偶尔无人之处、天赖俱静之时,总要面对天地苍天鬼神的诘问。
难得被诘问的安平帝,微沉下脸,从几乎快要遗忘了的陈年往事中回过神来,看着御榻之下,还神情坚定、一脸无知无畏等着他给出答案的侄儿,悠悠摇了摇头,半晌叹了口气,道:
“……你啊,真就是个孩子,行吧,朕金口玉言,既允诺了你,自然也不会反悔……只是朕可以封卫家之妇,却不可以封徐家之女,所以,你只把朕的允诺收起来吧,等什么时候,你把人娶进了门,什么时候你再把人带来,朕只封她为临安县主便是……”
卫家之妇和徐家之女间的身份之别,自是大有不同,事情虽未得全满,但情知这个结果,安平帝已算是做了巨大的让步,一时间,也不能再要求更多。
想着,卫东阳脸上露出喜悦无限的神情,又叩了个首,谢了恩,这才从地上起来,上前坐到御榻下首处,恢复了往常的亲近模样,跟安平帝撒娇说话,安平帝看他眨眼就换了幅面孔,忍不住摇头失笑,说他:
“……真是越大没规矩,跟舅舅也耍起心眼来了……”
卫东阳闻言,忙正色替自己解释:“……舅舅是舅舅,也是天子,家事国事还是要分开的嘛,我要是为自己要东西,那可不会跟舅舅客气了!”
“天子的事,家事也是国事,哪有公私之分……读个书也读得一知半解……”
是啊,天子的事,家事也是国事,可世间公私之分,从来难以泾渭分明。
打趣着又说了两句闲话,忙碌了一天的安平帝脸上,只露出再难掩的倦色,卫东阳心里也压着一团火,他进宫的目的达成,实也不想再宫里多耽搁时间,见状,便只机灵的寻了借口,起身告退。
安平帝也想休息了,闻言也不多留他,只让杨振送他出去,杨振应是,领着将卫东阳送出宣政殿,看卫东阳一出了宣政门,脚下便似安了风火轮似的扔下他就往外走,于是回到殿内后,便只忍不住笑着朝安平帝打趣:
“…万岁爷这回的赏,想是赏到小候爷心里去了,把小候爷高兴的,出了门去,走路都一蹦一跶的了……”
只有那些还没完全学会走路的黄口小儿,走路才会一蹦一跶,安平帝只想像了一下那画面,便忍不住的想要失笑,只笑容尚未爬上眼角,想到自己方才的允诺和回忆起来的往事,又只沉下了脸来,目光露出两分悠远:
——卫徐两家,想来到是有些缘份在,这样也好,虽不能光明正大,但回头借着卫家妇的名义,赐封徐家女为县主,也算是朝廷北徐一支的恩赏和补偿了……
就着殿外缓缓将散的晚霞,多年来惧怕苍天鬼神诘问的圣人,安定了自己的良心。
得偿了心愿的卫东阳,自是不知道自己离宫后,安平帝内心的一番做作,他一路飞奔着回到候府,也顾不得已是天色将晚,便只叫含云含素,替他收拾出门的行装。
含云含素得了他这个吩咐,一时也是闷头,不知道该收拾些什么,只得壮了胆子问他:“……是预备要去哪儿的呢?……京郊的别院?还是直隶的庄子上?……或是山上表少爷那里?”
天大地大,茫茫人海,想要去找两个不辞而别、又居无定所的人,无异是大海捞针,但卫东阳打定下了要去找人的主意后,心里便早有了决断。
他站在书房舆图前,目光只落在北境标着寒江关的点上,对含云含素道:“……比照着之前,二哥走的时候的行李收拾就行了……另外,冬天的大毛衣裳多装两身……”
什么!
含云含素忍不住面露惊谔,她们虽不知卫东宇实际上是去了大同北原,但月前卫东宇走时,可是收拾了一年四季的东西和要穿的衣裳……一年四季……世子爷这是要出门去一整年吗?!
那如何了得!
含云含素心上登时忐忑,却又不敢违拗卫东阳的意思,只得咬了牙领了人去收拾打包行李箱笼,一整年要用的东西和四季衣裳,收拾起来那可不是小数,满屋子如此这般尘天动地,消息自是不一时,就传到了公主府里的卫候爷和公主耳里。
公主听了先是惊讶,说:“……好好的,这般大张齐鼓的收拾东西做什么……”说完,才反应过来,想到几日前儿子说要出门远行、四处走走、增长见识的话来,霎时只变了脸,着了慌,把儿子人叫到跟前来,问他:
“……你要出门?去哪儿啊?!” 话才问出口,公主人便只红了眼眶。
心里既已打定了主意,卫东阳自然也不隐瞒,望着公主红了眼眶沉默了瞬,随即一撩衣摆,直直跪到地上,直视着卫候爷和公主的双目,道:
“……我要去找她,今年去北境寒江,她若是在,那便最好……她若不在,儿子明年,便要去江南……再寻不着,后年,儿子便再去云滇……天地再大,总有走完的一天,请爹娘恕儿子不孝,儿子实不想遗恨终身,我一定要找到她,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若今生立誓不嫁,儿子便也认了,绝不打扰她,但有朝一日,她若要跟人成亲,那那个人只能是我……”
“儿子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一时兴起,方才我已进宫,把同样的话跟舅舅说了……”说着,卫东阳移开看公主的视线,只把目光跟卫候爷视线相对:
“……爹也请放心,如儿子几日前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儿子虽儿女情长,却也不会为此,就荒废光阴岁月……儿子今岁去北境,最迟明年秋前,一定回京来,参加考秋试应考,若中,儿子自也留京三年,待外放为官……若两期应考皆不中,儿子便走恩途……”
将半日来,心里所思所想、筹划安排好的将来路,一一娓娓道来,说完,卫东阳便只跪在地上,望着卫候爷和公主,不再说话,无声的跟公主和卫候爷对峙,以示自己的决心。
自来便是慈母的公主,哪舍得让儿子跪,红着眼眶便只忙不迭赶着从榻上下来扶儿子,卫东阳却犯了倔,任由公主如何拉他,都只跪得巍然不动,直过了半晌,终于听得榻上一直不动如山的卫候爷长叹了口气:
“……罢了,你也是长大了,你既然什么都自己想明白了……爹也不阻拦你,只有两句话,你记着,世间万事,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万事如此,感情上的事亦如此,对于你,你徐姐姐自有她难解的心结,你就是有十二分的手段,也不可使尽,要给你们各自留一分回旋的余地……”
余地,不,他没有余地,只有底线,想着,卫东阳看着卫候爷,并不服软低头,只道:“她只要不嫁旁人,我就是有十二万分的手段,也不会对她使半分……”
……但是,她要是有了嫁给别人的念头,那就怪不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