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谢泽才拽得动江柏昭。他半拖半拽着江柏昭走进雨里,江柏昭只能回头说:“小心点!”
“知道了。”姜砚回答。
他转头,看到林山檐极其自然地拿起了剩下那把伞,绅士地向自己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跟我应该不顺道吧?”姜砚挑眉。
“想尝尝那条街上的章鱼小丸子,上次路过没买,”林山檐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低头靠近了姜砚一点,小声说,“其实只吃那碗面我没吃饱。”
姜砚笑了。
他对林山檐的话没有全信,也知道江柏昭只是找借口跟他同行、谢泽听懂了自己的拒意。如果不是不想淋雨,他大概会直截了当地拒绝林山檐。
姜砚自诩自己是个有着黛玉般的身子但没黛玉这个命的人,他淋上这一场雨就必得发高烧。小时候发过一次烧,一开始家里都没人察觉,他脑门烧了两天,还是江燕花无意间碰到他手才知道的。老太太赶紧收了自己的缝补摊,带着孙子去医院看病。
挂号、找诊室、缴费买药、验血、打点滴。
老人干这些手忙脚乱,这么多年来没去过几次医院。她在大城市里屈指可数的生活经验似乎都是因为这个孙子才丰富起来的。那时,幼小的姜砚牵着她布满褶皱却有力的手,迷迷糊糊地在偌大的医院从六点走到十一点。江燕花心里着急得要命,因为自己算数慢,于是把兜里皱巴巴的现金全部掏出来,让护士数好钱。
直到过了很久、很久,他们才坐在了椅子上。
他看着江燕花忙前忙后,胸口像被人砍了一刀,汩汩的血沿着截面流出,既心疼这个老人,又痛恨这么脆弱的自己。于是那时候他就做了两个决定,一个是从今以后不能再生病,一个是要好好对待江燕花。
第二个决定,直到江燕花死去,他也没有忘掉。
所以姜砚不想淋雨,但也不可能让林山檐就这么一个人回去。
少年站在店门口,校服外套在他身上略显宽大,但也隐约可见漂亮的肩背线条。他半垂着眼,以掩饰回忆起往事的不愉情绪,然后将长袖外套折到了手肘处。
然后,等他折好两只手的袖子之后,林山檐就又看到刚刚那个平易近人的、温和的姜砚了。
姜砚走到了林山檐的伞下,他们慢慢地并排走着。
无边的雨落在路上的坑洼里,荡漾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这小小的镜面里,映着姜砚的脸。
还有一周就是月底,不出所料,姜永安应该会带着人堵他问他要钱。这个投资失败、负债累累的老子知道他在鲨鱼齿有兼职,每到月底的时候就会跑来找姜砚要钱。
要么问他要江燕花的退休金,要么问他老娘给他留下的钱。
姜砚说话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和林山檐说话的功夫脑子已闪过了好几个避开姜永安的方法。他和林山檐踱步在雨里,借着夜幕掩饰,林山檐不会发现他面沉如水。他不笑的时候,表情有如刺骨的秋雨一样透着冷意,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流露出厌倦和漠然的情绪。
姜永安从姜砚五岁时就离开家躲债,等到他上初中之后就开始问他要钱。
如附骨之疽,让姜砚自此寝食难安。他听过很多恶毒的说法,比如子女是父母的吸血虫、现世报。但是,姜永安这算什么呢?所谓的生育之恩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报吗?
小学时期,班上要求写一篇题为“我的爸爸”的作文,所有孩子都写得很快,只有姜砚始终写不出来。他不敢问整天担惊受怕、以泪洗脸的母亲,也不敢问奶奶,自己一个人放学后走在街上苦思冥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在便利店旁的一对父子。
和他同龄的孩子因为膝盖上的伤哇哇大哭,他的父亲蹲下身仔细地为他处理伤口。处理完后,那个父亲温柔地抚摸孩子的头,耐心地说话,让那个孩子止住了哭声。
幼小的姜砚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那一幕,看着那个父亲抱起那个孩子,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一边笑着喊道:“骑马喽!”
那天有着绝美的火烧云,茜色的天空仿佛在燃烧。云层在沸腾,太阳像变质的红石榴。他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那对父子渐行渐远,身边的车辆呼啸而去。
坠落的太阳卡住了他喉咙里最后的声音。
姜砚是最后一个交作业的孩子,但他写的那篇作文被评为了一等奖——姜砚写了一个他想象中的父亲、一个对妻儿体贴、无微不至的、如同动画片里演的英雄一样的父亲。
老师在家长会上请他在家长面前读了那篇作文,他的妈妈哭了。
在如雷贯耳的掌声里,七岁的姜砚隔着笑容满面的陌生人群和沈枝虞对视。
他捏紧了手上这张被办公室老师盖满小红花的作文纸,看着沈枝虞失控般跪在地上流泪。
初中被姜永安堵在巷子里的那一天,他终于知道了沈枝虞在哭什么了。
那天,同样有着动人的火烧云。他被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打破了相。
这没什么,在模糊的光影里,姜砚狠狠地挨下一拳想。
姜砚紧紧抿着唇沉默,不堪的回忆拉着他让他寸步难行,以至于他都没有听清林山檐刚刚说了什么。
他稍微松了松眉头,扯了扯嘴角当作笑:“什么?”
“我刚刚说,那里就有一家章鱼小丸子。”林山檐停住了,他的伞一路上都向着姜砚这边倾斜,姜砚一点雨没淋到,他的肩膀却湿了一半。
姜砚有些错愕,愣了一会才点了点头,他像做了噩梦后猛地惊醒的人,仓促地说:“哦,我请你吧,你衣服都湿了。”
“姜砚,你的脸色很差。”林山檐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注视着姜砚的眼睛。
姜砚的瞳孔微微放大了。
林山檐低声说:“抱歉。”然后抬起手指按在他的眉心轻轻揉了揉。
温热的指腹转移了姜砚的注意力,他微微仰头才能看清林山檐的表情。
在重重叠叠的霓虹灯牌里,林山檐半垂着眼,一手握着伞,一手点在自己的眉上。
姜砚的呼吸一滞。
在他反应过来前,林山檐收回了手。这个人后撤了一步拉开距离,又重复了一遍:“抱歉。”
雨水沿着伞尖坠落,却始终没有弄湿姜砚,雨水始终被握伞的人隔绝在外。回忆中如坠冰窖的寒意并没有如过去的日子里的那样渗进来,姜砚静了一瞬,好像只察觉到眉心上还残留着的林山檐指腹的温度。
他很快收拾好心情,随意地说:“为什么总是道歉?你是道歉牌的复读机吗?”
“可能是同桌牌的。”林山檐好脾气地回答。
姜砚想起他今天早上纸条上颇具创新性的颜文字,唇角不自觉地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