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阔而空,除了擎梁木柱,再无他物。
房子正中,该设须弥座的地方,一反常态地悬着一幅巨大的空白中堂。
中堂一侧,自南向北列着三张圈椅,依次坐着集贤院大学士、同中书门下三品、参预朝政花不识,监修国史、参知政事时月风,而离空白中堂极近的那张椅子上,坐着南国真正的宰相,资政殿大学士、同中书平章事门传雨。
路上,向小园已经问过庾江宁为何受罚,庾江宁隐去那番答对,为自己捏了一个“未能劝解上官殴斗”的罪。
向小园心下了然。领着两个小孩儿拜见三相以后,向小园主动替庾江宁解释起来。
三相中,门传雨年长,国史相时月风寡言,自顾闭目养神,端坐不语。
只有集贤相花不识年纪最轻,侧耳倾听不提,偶尔也会和风细雨地问询庾江宁几句。
听罢来龙去脉,花不识略一颔首。
“庾哥儿受屈了。”
庾江宁双手深揖:“小子惶恐。”
“可疼?”花不识展颜,弯弯的流云眼里蕴着情,带着笑,好看极了。
“……疼。”庾江宁心神一晃,说了实话。
时月风突然开口:“裴押班和秦推案因何殴斗?”
“回禀时相公,秦推案未经裴押班首肯,擅自去了京刑狱司,至于做了什么,小子不晓得。”
“应当是户部金部司郎中贪墨案。”花不识接过话去,为时月风解释前情,“风宪据其口供,弹劾殿前司似有欺上瞒下,克扣饷银情事。秦推案监察军中法令,应当是去京刑狱司提调案卷。”
“没有‘应当’。”门传雨斥道,“让裴霖、秦樾去兰台受询。”
“治下不严。”时月风补充,“燕鸿渐当罚。”
向小园看向花不识。
“易水相公?”
易水,是花不识的字。因着姓氏特殊,旁人便不唤他“花相公”,以免产生歧义。至于“不识相公”更不妥贴,故此花不识拜相后,官家只以他的字来称呼,一来二去,这个称呼便传开了,算是南国独一份。
而官家对花不识的优容不止于此。
花不识未遇时,只是混迹秦楼楚歌,为季女南官写词填曲儿的“胭脂翰林”,还未出仕,声名就狼藉了,依都省意思,这等人是万万不能登科的,但赵玉山最终力排众议,将他放在一甲探花,赐“进士出身”。
此后,花不识更是从金马玉堂轮转三司,最终直入中枢,而立年纪同中书门下三品、参预朝政,又是彰武一朝独一份的升迁,门传雨向来厌恶轻佻幸臣,时常训斥花不识,便是花不识退避三舍也难躲其骂。
“花易水,有什么疑虑?”门传雨冷着脸问,“是裴霖、秦樾不该去兰台受询?还是燕鸿渐渎职不该罚?”
花不识无奈一笑:“门相,下官没说——”
门传雨咄咄逼人:“那就是首肯了?”
花不识叹口气,正欲点头时,赵玉山环抱双臂,缓缓从中堂后踱出,官家现身,三相离座肃立,庾江宁、赵宜亭这两个小辈则是深揖。
“庾——江——宁——朕没叫错?”
“回禀官家,臣是庾江宁。”
“多大了?”
“回禀官家,臣今年十五。”
“还是个娃,取字了吗?”
“回禀官家,不曾。”
“朕听燕鸿渐说,你的家人都在北地亡故了。”赵玉山坐在向小园搬来的椅子上,一指身侧,示意三相也坐,“易水相公,可愿意给庾江宁起个字?”
“庾小殿侍愿意,臣自然愿意。”花不识笑笑,“庾小殿侍,你瞧本相够格为你取字否?”
“够,自然够。”庾江宁连连点头。
“那,就叫淮安。”花不识看向赵玉山,“如何?”
“淮字,可。”赵玉山看着庾江宁斑驳的脸蛋,指头轻轻点着膝盖,“安字,便不甚好。”
“那请官家改字。”花不识做出聆听姿态。
“庾江宁,读过书?”赵玉山双手合握,略略俯身。
“回禀官家,零散读过。”庾江宁伏在地上,小心回奏。
“读过便是读过,没读过便是没读过,怎么是零散读过?”赵玉山温声询问。
“能求到什么,便看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赵玉山俯身拍拍庾江宁后脑,“所以然者何?”
“水……水土?”
“由北归南,就字淮橘吧。”赵玉山左手攥拳抵在腰侧,盯着庾江宁后颈,“宜亭,你就字淮枳吧,你这棵橘子树,终究要在北方开花结果的。”
赵宜亭脸色发白,终于忍不住拱手,讪讪告罪:“官家,臣有话说。”
“说来。”赵玉山头也不抬。
“臣,诬陷过淮橘。”赵宜亭咬着唇,“臣骗了官家。”
“为何诬陷?”
“臣在北国的过往,不光彩,臣怕官家知道了……”赵宜亭低下头,“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