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国书盖印,大事落定,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赵宜亭说了几句欢喜的话,便将食不知味的大臣们打发出殿。
大臣们如释重负,赶紧拱手告辞,然后呼朋唤友,忙不迭走了。
偌大的长春殿,只剩赵宜亭、完颜菩萨、破六韩东珠三人。
原本祥和的气氛陡然冷了。
赵宜亭漫不经心地喝着酒,不给眼色,一句话也无。
“东珠,你也出去。”完颜菩萨突然开口。
“俺?”东珠瞪着那罗延,反指自己,“你要俺出去?你防备俺?”
“出去守着!”完颜菩萨头痛欲裂,脾气自然不好,口气也硬。
“有你后悔的时候!”
赵宜亭目送破六韩东珠离开,捏起一枚糖渍青梅送进嘴里。
“接下来的事,就是你我之间的事。”
“俺听着呢。”
“完颜宁的谍子身份暴露了。”赵宜亭低头,将果核吐在掌心攥着,“他的身份暴露,刺杀南国官家的事就不可能了。”
“要不是你多嘴,他身份如何能暴露?”
“但俺的身份还没露。”赵宜亭抱起双臂,品着嘴里的甜味,“除了咱们这几个,没人知道俺是冒名顶替的‘赵宜亭’。”
“你不是叛变了?”完颜菩萨冷笑以对。
“不重要。”赵宜亭摇摇头,“重要的是,俺在南国没有根基,唯一说动的郭荣还被庾江宁害了,你得帮俺。”
“俺如何能帮你一个叛徒?”完颜菩萨摇头失笑。
“你知那二百万两是怎么来的?都省提议的。”赵宜亭凛然道,“大廷议上,允者向左,否者向右,俺粗略数了数,向右者有五六十人,这些人里,没有金国内应?”
“有。”
“列个名单给我。”
“那你给俺什么?”
“你没兵,没银子,俺这里都有。”赵宜亭盯着眼前青梅,“你要是助俺当了南国官家,俺自然投桃报李,让你当金国的兵马大元帅。”
“你图个甚?”
“和平。”赵宜亭笑笑。
“你这话没道理。”完颜菩萨摇头,“俺们大金早晚要打到南国的。”
“不一样。”赵宜亭缓缓道,“俺跟完颜宁伺候完颜孟瑾的时候,也学过军略,虽然俺跟完颜宁不对付,但他说的话,俺是认可的。”
“什么话?”
“你须得知道,南军一战即溃,固然是金军勇猛,但未尝没有南军畏死、怯战的作用。”赵宜亭也是一叹,“究其原因,是南军总有退路,故而一败再败,可若有一天,金军跨过长江黄河杀进江南,便是再软弱的南军也会殊死一搏。”
完颜菩萨一怔。
“南军百万众,有十几万敢战士,就能把金军钉在沿江军州,二十几万,就能叫金军有来无回,三十万众,便是你们的黄龙府也保不住。”赵宜亭摇头失笑,“当年阿宁在帐子里说这话,嘴都被完颜孟瑾打烂了,结果如何?完颜孟瑾想了一夜,也不得不承认阿宁是对的。”
“他这路子对。”完颜菩萨也是一叹,“俺在泗州见了燕衔春,好一个猛汉子,倘若南国军将都是他那样的人物,俺们大金也不必奢求过江了。”
“奢求?不,事在人为。”赵宜亭摇头,“这事俺有解法,须得你相助。”
“你先说来听听。”
“南自南,北自北。”赵宜亭抱臂答对,“你若有心,就以黄河为界重定南北,你要是不愿,以淮水划界也可。自此黄河南,或者淮水南的汉人归我们,以北的汉人归你们,南北军民不过河,如何?”
“俺不放心。”
“俺知道你忧虑什么,这正是俺要和你做的第二个交换。”赵宜亭展颜,“这样吧,燕衔春,还有方才站起来的那些武将,俺替你除了,确保南国十年内无力北伐。”
“哦?那俺要如何帮你?”
“你回燕京把被囚的南国勋贵都筛一遍,女子尽快配给金军,男子要么迁到辽东,要么处理干净。”赵宜亭竖起食指,强调道,“总之,关内不准再有赵氏宗亲,其二,俺要你回金国以后,以东珠受辱为由立刻提兵南下,俺会差遣一个心腹人领兵,你们要输给他。”
“你过了河就想拆桥?”完颜菩萨恍然大悟,旋即讽笑,“这事太大了,俺虽是勃极烈,但也做不了主,须得等俺跟其他的勃极烈商量。”
“你不必拖延时间,好叫你知道,阿宁自泗州回来以后就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眼看就要死了,没法再给你出谋划策。”赵宜亭持着酒杯,冷声道,“你现在没得选,只要你拒绝本王,本王就和完颜孟瑾联手,逼死你。”
“完颜孟瑾可不会与你媾和。”完颜菩萨笑笑,“即使媾和,他要的肯定比俺多。”
“俺现在,什么都给得起。”
赵宜亭摇摇头,感慨万千:“俺跟阿宁最开始是当骑奴,刷马,从早刷到晚,刷不完,一天,一个硬饽饽,吃不饱,饿啊。”
“吃不饱就抢!”
“后来,我们看见那些汉儿能啃骨头,我们也学,学着当奸细,检举那些密谋逃跑的人,人家赏给我们一根棒骨,其实也没肉,但就是香。”
“后来,因着俺们得罪了其他人,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你们金人也不把俺当人看,直到俺们看到那些季女,竟能跟你们的军将出双入对,嘿,俺们也学!”
“因着这事,俺们被完颜孟瑾挑中,进了他的帐子。”
说到兴处,赵宜亭举着酒杯,神采飞扬:“你知道那天,俺跟阿宁喝了多少酒吗?我们喝醉了,去库房摔酒坛子、摔玉器!没人敢拦我们!没人敢说我们不是!不可一世的金将跪在我们面前!那些打我们,欺负我们的汉人,跪在我们面前!我们出人头地了!”
“五年!我们剃了发、换了名、纹了身、杀了人、失了贞,就这么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金顶帐子,人们叫俺们小太子,叫俺们少帅。”赵宜亭倏地一顿,神色渐冷,“这样的生活,好!可俺是南人,俺做梦都想着回南国,俺把这事说给阿宁听,你猜如何?”
“哦——那时你突然被囚禁,是为了这事?”
“完颜宁真把自己当金人了,真把完颜孟瑾当爹了,还真爱上你了!他舍不得走,还劝俺别走。”赵宜亭哈哈大笑,“结果呢?俺被废了,他也被废了,还被你送到完颜宗术帐子里!托你的福,俺们到底又站在一块儿了。”
“但是这次,俺不能再被他害了,俺想换个活法,俺得先发制人。”赵宜亭倏地收住笑声,正色直言,“你呢?你想不想换个活法?现在这个机会就在你眼前。”
完颜菩萨一时沉默,显然在做计较。
占据上风的赵宜亭也不再逼迫:“俺也不逼你,你离开临安前给俺答复就好。你要吃饱了就先走,哄哄你的东珠去。”
说到这,赵宜亭笑笑:“也难为你一个金国贵人,愿意为了几千兵马做小伏低,跟个男娼似的。”
完颜菩萨沉默地去了。
强撑一夜的赵宜亭如释重负,缓缓靠住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慢慢弯腰提住靴筒,将脚褪了出来。
少年没穿净袜。
大脚趾扎着一枚铁蒺藜。
血流不止。
且说金使离殿,宫门将要落钥,代天子赐宴的赵宜亭却迟迟未归,愁得向小园连连打转,直到他问了一嘴小内官,这才知道赵宜亭没吃饱,还在长春殿扒饭。
等他带人急吼吼赶到长春殿时,发现内官已经将殿内打扫出来,而宴会主角,延平郡王赵宜亭正双腿交叠搭在桌上,抱着胳膊假寐。
“呀,亭哥儿,怎得在这儿睡了?”向小园大惊失色,继而剜那些内官一眼,恨铁不成钢地戳他们脑袋,“瞎了你们的狗眼!不知道预备肩辇送郡王回福宁殿?要是亭哥儿受了风,仔细你们的狗脑袋!”
“向大官——”
不知何时苏醒的赵宜亭斜在座上,含混出声:“不碍他们的事。”
“呦!亭哥儿这是喝了多少酒啊!”向小园觑着赵宜亭迷蒙眼神,酡红小脸,立刻转身叱骂,“都是死的啊!快去预备醒酒汤!肩辇!还有肩辇!一并抬过来!”
“壮胆。”赵宜亭滑下椅子,枕着扶手痴痴一笑,“不然,要被吓尿了。”